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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回 崇星使蹣跚誤國 張洗馬慷慨談兵

卻說這一年,是光緒五年,上有女中堯舜,下盡虞闕臯夔。言路大開,直臣遍地。張佩綸、張之洞、李端棻、寶廷幾位,不是都察院御史,就是開坊翰林,都是好筆仗,掀波起浪,撼天搖地。不知被他們爲了多少的利,除了多少的弊。參掉多少貪官污吏,鏟掉多少惡棍土豪。鬧得雞犬不寧,煙雲繚繞。北京城裏,替這起造言生事之徒,起了一個美號,叫做“清流黨”。滿朝文武,聽得“清流黨”三字,頭也脹起來。朝廷初時雖很嘉納,日子久了,也漸漸嫌膩生煩。恰好這日,翰林院侍講王先謙上了一奏,稱說宜防流弊,兩宮很爲嘉納。特下旨意道:近來頗有攙越陳奏,逞其私見,率意上陳,必至是非淆亂,漸開攻訐之端。甚至此唱彼和,議論紛騰,亦恐啓黨援之漸。于風俗人心,大有關係。嗣後不得以雷同附和之詞,相率瀆陳。欽此。

御史台一見此旨,頓時大鬧起來。內中要算李端棻最爲激昂慷慨,飛筆草奏,立刻做成一折,彈參王先謙莠言亂政。誰知拜發了上去,朝旨下來,竟斥他爲措辭過當。李端棻撞了一鼻子灰,沒處訴冤去。在兩宮太后,以爲言路諸臣,經這麽一斥之後,總會謹慎點子。哪知水盡山窮,偏遇花明柳暗。朝中於此時適有一樁外交事情,竟致激起滔天大浪。

  原來同治十年,西域叛亂,強鄰俄羅斯乘亂而入,一舉手就把伊犁佔據了去,只說代替中國暫行保守。這時光,政府精神全注在回子身上,誰還有暇詢問俄人?光緒四年,削平回亂。

  五年四月,特命吏部侍郎崇厚爲出使俄國大臣,索取伊犁。賜與全權,許以便宜行事。可惜這位崇大臣,只有給人家便宜的本領,沒有得人家便宜的能耐。新訂條約十八款,第六款,俄既歸還伊犁,中國願給俄國銀五百萬盧布;第七款,伊犁既歸中國,當以西河之西及麓山之南之地,以至於底克斯河,盡讓與俄;第十款,除喀什噶爾及庫倫兩地已照先立和約,俄國立有領事外,今議定在嘉峪關、科布多、哈密、吐魯番、烏魯木齊,無庸付稅;第十四款,凡俄商販通貨物,至張家口、嘉峪關、天津、漢口等處者,可過同州府、西安府、漢中府各路。其將中國貨物運人俄國,亦由此路約文咨送到說。朝野駭然。

  修撰王仁堪、庶吉士盛昱,交章論劾,意氣很是激昂。洗馬張之洞大出風頭,特上一疏,詞倒三峽,筆挾風霜,說得十分厲害。其辭道:

新約十八條,他姑勿論,其最謬妄者,如陸路通商。由嘉峪關、西安、漢中、直達漢口,秦隴要害,荊楚上游,盡爲所據。碼頭所在,支蔓日盛,消息皆通。邊圍難防,堂奧已失,不可許者一東三省,國家根本,伯都納,吉林精華。若許其乘船至此,即與東三省全地任其遊行無異。陪京密邇,肩背單寒,是於綏芬河之西,無故自蹙地二千里。且內河行舟,乃各國曆年所求而不得者,一許俄人,效尤踵至。不可許者二。朝廷不爭稅課,當恤商民,若准、回兩部,蒙古各盟,一任俄人貿易,概免納稅,華商日困猶未也。以積弱苦貧之蒙古,徒供俄人盤剝;以新疆巨萬之軍餉,徒爲俄人緩輸;且張家口等處內地,開設行棧,以逐漸推廣,設啓戎心,萬里之內,首尾銜接。不可許者三。中國藩屏,全在內外蒙古,沙漠萬里天,所以眼夷狄。俄人即欲犯邊,迤北一面,總費周折。如蒙古全占,供其役使,彼更將重利以歃蒙古,一旦有事,音信易通,必撤藩屏,爲彼先導。不可許者四。條約所載,俄人准建卡三十六,延袤廣大。無事而商往,則議不勝議;有事而兵來,則禦不勝禦。

  不可許者五。各國商賈,從無許帶軍器之例。今無故聲明,人帶一槍,其意何居?若有千百爲群,闖然徑入,是兵是商,誰能辨之?不可許者六。俄人商稅,種種取巧,若各國希冀均沾,洋關稅課,必然歲絀數百萬。不可許者七。新疆已經議定之界,又欲內侵,斷我入城之路。新疆形勢,北路荒涼,南城富庶,爭磽瘠,棄膏腴,務虛名,受實禍。不可許者八。伊犁、達爾布、巴哈台、科布多、烏裏雅蘇台、喀什噶爾、烏魯木齊、古城、哈密、嘉峪關等處,准設領事官,是西域全疆盡歸控制。

  有洋兵斯有洋商,有洋商斯有洋兵,初則奪我權勢,繼則反客爲主,至彼有官而我無官,彼有兵而我無兵。且各國通例,惟沿海口岸,准設外邦領事,若烏裏雅蘇台、科布多、烏魯木齊、古城、哈密、嘉峪關,乃我境內,今日俄人作俑,設各國援例,將十八省腹地均布洋官,又將何以處之?不可許者九。名還伊犁,而三省山嶺內,卡倫以外,盤踞如故,據高臨下,險要失矣。割霍爾果斯以西,格爾海島以北,屯墾無區,遊牧無所,地利盡矣。金頂寺又爲俄人市塵,現與約定俄人産業,不更交還,是伊犁一線東來之道必穿俄巢,出路絕矣。寥寥遺黎,彼必盡遷以往,人民空矣。擲二百八十萬有用之財,索一無險阻、無地利、無出路、無人民之伊犁,將焉用之?不可許者十。俄人索之,可謂至貪至橫;崇厚許之,可謂至愚至謬。皇太后、皇上赫然震怒,遣使臣,下廷議,可謂至明至斷。上自樞臣總署王大臣,以至百司庶官,人人皆知其不可。所以不敢公言改議者,誠懼經變約,或召釁端。然臣以爲不足懼也,必改此議,不能無事,不改此意,不可爲國。

  請言改議之道其要有四:一曰計決,二曰氣盛,三曰理長,四曰謀定。何謂計決?無理之約,使臣許之,朝廷未嘗許之。

  崇厚誤國媚敵,擅許擅歸,國人皆曰可殺者也。伏望拿交刑部,明正典刑,治使臣之罪,則可杜俄人之口。按之萬國公法,既有不准違訓越權之例,復有臣執全權可否,仍在朝廷之條,正與崇厚不遵密函、不請諭旨之罪相合。耆英之案,成憲昭然,故力誅崇厚,則計決。何謂氣盛?俄人欺我使臣軟懦,逼脅畫押,施一償百,意猶未厭。不料俄國斯靦然大國,乃至出此,不特中國忿怒,即環海各國,亦必不直其所爲。爲俄使不待定約,聲明歸國,外洋亦無此例。況凱湯德系署理公使,豈能徑歸?其爲恫嚇無疑,情形顯然。盡可聽其去留,不必過問,莫如明降諭旨,將俄人不公平,臣民公議不願之故,布告中外,行文各國,評其曲直,兼屬各國。將我國家情理兼盡之處,刊諸新聞紙。明諭邊臣,整備以待。據衆怒難犯之情,執萬不可從之志。俄國雖大,自與土耳其苦戰以來,師勞財竭,臣離民怨,近聞其國君有防人行刺之舉。若更渝盟犯順,圖遠勞民,必且有蕭牆之禍,行將自斃,焉能及人?故明告中外則氣盛。

  何謂理長?種種要挾,皆由伊犁而起。若盡如新約,所得者伊犁二字之虛名,所失者新疆二萬里之實際。而每年尚須百萬餉需,以供邊師防軍建城開屯之用,是有新疆尚不如無新疆也。

  索伊犁而盡拂其請,則曲在我;置伊犁而仍肆責言,則曲在彼。況使臣畫押,未奉御批示復,一如載書未歃血,豈足爲憑?俄人理屈詞窮,焉能生釁?故緩收伊犁則理長。何謂謀定?俄人而講信義,兵端可以不開。若俄人必欲背公法,棄和好,設防之處,大約三路,一新疆、一吉林、一天津。左宗棠席屢勝之成,兵素強。金順、劉錦棠、錫綸、張曜亦皆戰將,以靜待動,俄人必敚遏其歸路,則彼將雙輪不返。若出吉林邊地,遼東山谷叢集,其地去俄二萬餘里,懸軍深入,饋餉維艱,不能用衆,特簡兼資文武之將帥,畀以重權,資以巨餉。分南、北洋海防之費,爲經略東三省之資。命左宗棠、金順選籍隸東三省知兵之將官數人,速來聽用,招集索倫、嚇津、打牲之衆,教練成軍。其人素性雄勇,習與俄鬥,定能制勝。即小有挫衄,堅守數月,必委而去。天津一路,逼近神京。然俄國兵船,扼于英法公例,向不能出地中海,即強以商船載兵而來,亦非若西洋有鐵甲等船者比。李鴻章高勳重寄,歲糜數百萬金錢,以制機器,而養淮軍,正爲今日。若並不能一戰,安用重臣。伏請嚴飭李鴻章,諭以計無中變,責無旁貸,及早選將練兵,仿照法國新式,增建炮臺。戰勝,酬以公侯之賞;不勝,則加以不測之罪。設使以贖回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雇募西洋勁卒,亦必能爲我用。俄人蠶食新疆,併吞浩罕,意在抑印度之背,不特我之患,亦英之患也。李鴻章若能悟英使,輔車唇齒,理當同仇。近來之立功宿將如彭玉麟、楊岳斌、鮑超、劉銘傳、善慶、岑毓英、郭松林、喜昌、彭楚漢、郭寶昌、曹克忠、李雲麟、陳國瑞等或回籍、或在任,酌量宣召來京,悉令其詳議籌策,分駐京、通、津站及東三省,以備不虞。山有猛虎,建威銷萌,故修武備則謀定。

  臣非敢迂論高談,以大局爲孤注,惟深觀事變,日益艱難。

  西洋撓我政權,東洋思啓封疆,今俄人又故挑釁端,若更忍之讓之,從此各國相逼而來。至於忍無可忍,讓無可讓,又將奈何?無論我之禦俄,本有勝理,即或疆場之役,利鈍無堂。臣料俄人,雖戰,不能越嘉峪關,雖勝,不能薄甯古塔,終不至掣動全局。曠日持久,頓兵乏食,其勢自窮,何畏之有?然則及今一決,乃中國強弱之機,尤人才消長之會,此時猛將謀臣,足可一戰。若再越數年,左宗棠雖在而已衰,李鴻章未衰而將老,精銳盡澌,欲戰不能,而俄人行將城於東,屯於西,行棧于北,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衡,逼脅朝鮮。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,而他鬥之於庭戶,悔何及乎?要之武備者,改議宜備;不改議亦宜備。伊犁者改議宜緩,不改議亦宜緩。崇厚者改議宜誅,不改議亦宜誅。此中外群臣之公議,非臣一人之私見。獨謀在疆臣;作氣在百僚;據理力辯,在總理衙門;決計獨斷,始終堅持,則在我皇太后、皇上。

  張之洞摺子上去後,不過一天光景,上諭下來,著交大學士、六部九卿、翰詹科道議奏。衆人見他得了個彩,愈加起勁,風發潮湧。你也一折,我也一折,主張的都是調兵開戰,說的話都是鋒利無比,十分動聽。三五天工夫,朝廷收到請戰奏摺,計尚書萬青藜,侍郎長敘、錢寶廉,司業周德潤,少詹事寶廷,中允張楷,給事中郭從矩、余上華、吳聘之,御史孔憲瀫、黃元善、田翰墀、鄧承修,員外郎張華奎,贊善高萬鵬,御史鄧慶麟,侍讀烏拉布、王先謙,編修於蔭霖,御史葉蔭昉,肅親王隆懃、檢討周冠、員外陳福綬等二十三封。下旨一併付議,並命醇親王奕譞一同會議具奏。這時候,滿朝裏發揚蹈厲,勇不可當,好似一個下馬威,就能把俄國君臣嚇走爪窪國去。偏偏俄國斯人嚇不倒,調派兵艦,竟在遼海一帶,出沒巡哨。朝廷大怒,疊下了好些嚴旨,命沿邊江海備兵。又命北洋大臣李鴻章在煙臺大連灣整頓海軍戰艦;彭玉麟、李成謀整頓長江水師;派通政司劉錦棠幫辦新疆軍務;加吳大澄三品卿銜,飭赴吉林帶辦防務。起復劉銘傳、鮑超、曹克忠等一班百戰過來的老將。又下特旨,徵求將材。一面因崇厚不候朝命,擅自回京,革職下獄,定了個監候斬罪名。千雷百霆,一時俱發。

  在朝廷不過想大振國威,保全疆土。卻不道這個消息,傳到湖南地方,竟被它嚇倒了一雙人物,你道是誰?一個是前任出使英法大臣、一個是新任出使英法大臣、一等毅勇侯、大理寺少卿曾紀澤。當下紀澤請假修墓,還在原籍耽擱。這日,門上送進京裏才寄到的邸報,拆開瞧閱,見了張之洞等幾張奏摺,又見了那幾道很嚴厲的旨意,嚇一大跳。暗忖:中國兵力,哪裏夠得上跟俄國開仗?書生誤國,朝廷要是偏信這一班人,中原從此多事矣。想要抗疏爭論,自揣望淺言微,未見定生效果。

  忽然想起郭嵩燾是個老前輩,跟他商量,或者有旋乾轉坤的妙法也說不定。主意已定,袖了邸報,徑投嵩燾家拜謁。嵩燾接進坐定,問道:“老年侄來此何爲?”紀澤道:“近來邸報,年伯瞧見過沒有?”嵩燾道:“莫非爲了伊犁事情嗎?”紀澤道:“原來年伯也瞧見過了。”隨把袖中邸報,取置幾上。嵩燾見了,暗暗稱讚:“公侯食肉家的紈絝哥兒,竟這麽留心時事,一點子習氣都沒有,滌老可爲不死了。”只聽紀澤道:“年伯看來,朝士的議論,是否可采?”嵩燾因要觀紀澤器識,反問道:“老年侄意思裏怎樣呢?”紀澤道:“據小侄看去,這種書生之見,如何行得?即如香老折中,以二百八十歲金,雇募西洋勁卒一節,這是戰國時光縱橫家故智。目下東西列邦,君非戰國之君,政非戰國之政。各邦雖不盡民主,而政都由議院主持。軍旅大事,尤必事心齊一,始克有成。咱們的使臣,就使辯如蘇張,智如隋陸,也不能遍赴各國議院,說得他人人心肯,個個依從。就使心滿意足,一說成功,也無非前門拒虎,後門進狼的法子。何況萬國公法,兩國開戰,各邦中立,他們必不肯顯違公法呢!”嵩燾聽了,大大佩服道:“究竟你們留學過的人,見解高人一等。京裏這一班人兒都是混蛋,拿了幾句《戰國策》裏的陳言諫語,當做救世金針,匡時利器,笑也笑死了人。咱們跟西洋構患以來,一總用了三回兵,頭回廣東,爲的是禁煙,後來兩回,一回在寧波,一回在天津,都爲的是換約。措置雖均失宜,但彼時中外隔絕,一切底蘊,兩不相知。激於廷臣謬論,憤然求戰,也還罷了;現在信使交通,衡情處理,自有餘裕,俄人狡焉思逞,又萬非英法各國專以通商爲事可比。釁端一開,構患將至無窮。國家平發匪、平撚匪、平教匪、平回匪,用兵三十年,財殫民窮,情見勢絀,比了道光、咸豐時,氣象又差多了,如何戰得?紙上談兵,說得鋒芒是沒中用的。”紀澤道:“他們知道什麽邦交國勢?張香濤輩,還把俄羅斯國當做西域回子呢。”嵩燾道:“俄人蠶食諸回部,拓土開疆,環中國一萬餘里,水陸均須設防,國力實所不及。即使俄人侵擾邊界,猶當據理折之,不與交兵角勝。何況這一件事,原可從容辯論,耀兵構釁,很沒道理。”紀澤道:“照萬國公法,再沒有全權大臣爲了定約受誅的。朝廷把崇厚問成大辟,好似有意跟俄人過不去。這一層也宜斟酌。”嵩燾道:“崇厚也真荒唐,記得那年,在法京巴黎跟崇厚會面,我問他使俄機宜,只回我‘伊犁重地,此去定然爭它回來’,當時頗怪其視事不易。不料這位先生,但博收回的虛名,竟把國事之利病,洋情之變幻,都不計較,你想他荒唐不荒唐?”紀澤道:“崇厚致誤之由,實坐於不明西北地勢,至被俄人玩弄到如此地步!小侄詳查天山南北兩路,所以號稱肥饒者,正以河道縱橫灌輸之故。俄人所踞之西伯部,一萬多里都是荒寒之地。近來侵奪塔什幹浩罕諸部,蓄意經營,不遺餘力。前年瞧見俄國《新報》上,言其提督斯哲威爾探尋巴米爾郎格拉湖一帶,報稱喀拉庫拉湖到阿克蘇有通長不絕河源,深入俄國荒漠之地,爲歷來人迹所未到,舉國相爲慶倖。其睨視西域,蓄謀已深。伊犁一城,尤爲饒沃。從伊黎河以南,哈爾海圖産銅甚富,沙拉協和齊産鉛甚富。北面有山,名叫空雜訊爾峨博的,專産煤;名叫辟箐里的,專産金;名叫索果的,專産鐵。從前,河南設有銅廠、鉛廠,山北煤鐵各礦,都沒有開採,西洋人都視爲上腴之地。伊犁所設九域,專駐兵弁,其膏腴並在河南山北。西至霍果斯,亦設有一城,跟伊犁不逾百里。所設額爾齊齊罕諸卡,都在五百里以外,這會子劃分霍爾果斯河屬之俄人,則伊犁一河,亦截去四分之三,而五百餘里之屯卡,皆棄置之矣。劃分特克斯河屬之俄人,則舊設銅、鉛各廠,亦與俄人共之。而特克斯河橫亙天山之北,其南直接庫車、拜城,風氣皆致阻隔,所設屯卡,直達特克斯河源,皆棄置之矣。名爲收回,其實不異割地。”嵩燾聽到這裏,不禁道:“老年侄西北地理這麽熟悉,朝廷倘然派了老年侄去,倒還可以挽回一二。”道言未了,兩個家人匆匆奔入道:“撫院派人立請曾侯爺,說京中來有電諭呢。”紀澤聽說,嚇了一跳。欲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一回 廢俄約曾使才長 談球案左侯氣憤

話說曾紀澤正在郭嵩燾家裏,慨論時局,忽報撫院專差來請,知有要事,立刻坐轎到院。撫院迎入,笑向紀澤道:“恭喜侯爺,放了俄國欽差了。”隨取出電報,給紀澤看過。院撫道:“朝廷爲伊犁事情,萬分棘手,不是侯爺,不能了當此局。侯爺此去,正好大抒偉抱,爲天下蒼生造出無窮福澤。”紀澤謙遜了一回,辭回府第。

  郭嵩燾已經得著消息,早來道喜了。紀澤一見,就道:“小侄不才,謬膺重寄。此去方略,還要懇求老年伯不吝教誨。”嵩燾道:“老年侄,像你這點子學問,還有點子見解,還愁什麽;朝廷想到你,真才是知人善任。”紀澤道:“老年伯且慢褒獎,現在的事情,做到一分是一分,此時殊無把握。目下小侄最患的是兩層,朝論紛拿,輕言啓釁,這一重濃霧不打破,小侄就殫竭愚忱,勉效馳驅,也難有濟;第二,崇厚是全權大臣,小侄是尋常駐使,全權定的約,然要翻悔,尋常駐使,怕俄人更不願意開議呢。”高燾道:“老年侄這麽想的周到,真是不錯的。要打破朝中濃霧,我還可以相助一臂,我現在雖然告病,事關洋務,上一個摺子,也不好算爲越俎。”紀澤大喜。

  郭嵩燾回家,當夜就起了個奏章,把世界大勢,中外情形,釁端萬不宜輕啓,崇厚萬不宜立誅,以及補救之方,處置之法,詳詳細細,宛宛轉轉,說得萬分動聽。謄寫清楚,立刻拜發了上去。不多幾時,諭旨下來:郭嵩燾所奏,不爲無見。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衡門奏明,將俄國約章,分別可行不可行,咨行曾紀澤遵辦。原就已定之約,權衡利害,以爲辯論改議之地。第思俄人貪得無厭,能否就我範圍,殊不可定。此時若遽責其交還伊犁全境,而於分界通商各節,未能悉如所願。操之太蹙,易啓釁端。若徒往返辯論,亦恐久無成議。曾紀澤前往俄國,當先將原議交收伊犁各節,關係中國利害,礙難檄准之故,據理告知,著其必須答復。如彼以條約不允,不能交還伊犁,亦只可暫時緩議,兩作罷論。

  但須相機引導,歸宿到此,即可暫作了局。惟不可先露此意,轉知得步進步,別有要求。至舊約分界通商事宜,應修約章,本與交收伊犁之事不相干涉。俟事定之後,當再令左宗棠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分別辦理。此意亦可向俄人告知也。欽此。

  嵩燾見朝廷納諫如流,心上萬分歡喜。

  此時新欽差曾紀澤已經渡洞庭,抵漢口,換坐江輪到上海放洋去了。臨走時光,特上兩疏,第一疏,論伊犁列案子,共分劃界、通商、償款三大端。籌辦之法,亦分爲三,曰戰、曰守、曰和。洋洋數千言,歸結到力爭劃界,酌允通商二語。第二疏,就是申明前疏未盡意旨。內有“臣到俄之後,即當恪遵奏定準駁之條。硜硜固執,不敢輕有所陳,不敢擅有所許,齒雪咽旃,期於不屈而後已”等語。虧得朝廷聖明,瞧見紀澤奏折,句句實情實理,與張之洞等的一派空言,滿紙驕氣,不可同年而語,自然說一句聽一句起來。

  這位侯爺,真也有膽量有毅力,口裏應得下,肩上挑得起。

  行抵俄都,知道俄國已經派遣前任駐華公使布策,航海來華催促定約,曾侯爺就要求俄外部調回布策,將此案在俄京議結。

  俄人應允。於是遂在聖彼得堡開議起來。曾侯爺秉著至誠,憑著公理,辯到個唇焦舌敝,談到個水盡山窮。時逾一年,議經百次,總算工程圓滿。議定條約二十款、專條一款、陸路通商章程七款。這真是國家洪福,社稷有靈。中國自從與外洋各邦交涉以來,這麽滿意快心的事情,不是破題兒第一遭呢!

  曾侯爺大功告成之後,就把所曆艱難,困苦情狀,做成一折,奏明朝廷,其辭道:臣於七月二十三日,因俄事遣使進京議事,當經專折奏明在案。八月十三日,接奉電旨,著遵疊電與商,以維大局。次日又接電旨:“俄事日迫,能照前旨爭重讓輕固妙,否則就彼不強中國概允一語,力爭幾條,即爲轉環地步,總以在俄定議爲要各等因。欽此。”臣即於是日往俄署外部尚書熱梅尼,請其追回布策,在俄商議。其時俄君正在黑海,熱梅尼允爲電奏,布策遂召回俄。嗣此往返晤商,反復辯論,疊經電報總理衙門,隨時恭呈御覽。欽奉叠次諭旨,令臣據理相持,剛柔互用,多爭一分,即少受一分之害。聖訓周詳,莫名感悚。臣目擊時艱,統籌中外之安危,細察事機之得失,敢不勉竭弩庸,以期妥善。

  無如上年條約章程、專條等件,業經前出使大臣崇厚蓋印畫押,雖未奉御筆批准,而俄人則視爲已得之權利。臣奉旨來俄商量更改,較之崇厚初來議約情形,難易迥殊,已在聖明洞鑒之中。

  俄廷諸臣,多方堅執,不肯就我範圍。

  自布策回俄後,向臣詢及改約諸意,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會大意,分條繕具節略付之。布策不置可否,但允奏明俄君,意若甚難相商者。臣屢向熱梅尼處催詢各條,彼見臣相逼太甚,遂有命海部大臣呈遞戰書之說。臣不得已,乃遵疊次電報,言可緩索伊犁,全廢舊約。熱梅尼又欲臣具牘言明,永遠不索伊犁,經臣嚴詞拒絕,而微示以伊犁雖雲緩索,通商之務,尚可以商旋。接俄外部照會,除歸還帖克斯川外,餘事悉無實際。爰據總理衙門電示,分列四條,照復俄外部,又與之逐節面爭。熱梅尼等嫌臣操之太蹙,不爲俄少留餘地,憤懣不平。布策又以通州准俄商租房存貨,暨天津運貨准用小火輪船拖帶兩事,向臣商論。臣直答以原約之外,不得增添一事。雖其計無可施,而蓄怒愈深矣。

  臣日夜焦思,深恐事難就緒,無可轉圜。適俄君自黑海還都,諭令外部,無使中國爲難,於無可讓中再行設法退讓。但經此次相讓後,即當定議,外部始不敢固執前議,於十一月二十六日,送來照會兩件,節略一件。第一照會,言此次允改各條,中國若仍不允,則不得在俄再議,且將外部許臣商議之事,全行收回;第二照會,言交涉伊犁辦法三條。節略中則曆敘允改之事,約有七瑞。臣請逐款詳其始末。

  第一端曰交還伊犁之事。查原約中,伊犁西南兩塞分歸俄屬,南境之帖克斯川地,當南北通衢,尤爲險要,若任其割據,俄有歸地之名,我無得地之實。緩索之說,誠屬萬不得已之舉。

  否則祖宗創業艱難,百戰而得之土地,豈忍置爲緩圖。臣奉命使俄後,通盤籌劃,必以界務當重者,一則以伊犁喀什噶爾兩境相爲聯絡,伊犁失,則喀什噶爾之勢孤。此時不索,再索更待何時!一時以伊犁東南北三界,均與俄兵相接,緩索後不與議界,恐致滋生事端。若竟議界,又嫌迹近棄地,而各慮其得步進步,伊犁雖系緩索,而他事之爭執如故也。嗣因挽留布策,非將各事略爲放鬆不可。遂舍西境不提,專論南境,相持不下,始允歸還。然猶欲於西南隅割分三分村落,其地長約百里,寬約四十餘里。臣檢閱輿圖,該處拒莫薩山口最近,勢難相讓。

  疊次厲色爭辯,方將南境一帶地方,全數來歸。其西南隅,允照前將軍明誼所定之界。

  第二端曰喀什噶爾界務。從前該處與俄接壤者,僅正北一面,故明誼定界,只言行至蔥嶺靠浩罕界爲界,亦未將蔥嶺在俄國語系何山名,照音譯出,寫入界約。今則迤西安集延故地,盡爲俄踞,分界誠未可緩。崇厚原約所載地名,按圖懸擬,未足爲憑。臣愚以爲非簡派大員,親往履勘不可。吉爾斯必欲照崇厚原議者,蓋所爭在蘇約克山口也。臣答以已定界宜仍舊,未定之界可以勘。吉爾斯躊躇良久,謂此事於中國無益,非俄所求,既以原議爲不然,不妨置論。臣慮界址不清,則釁端易起,特假他事之欲作罷論者,相爲抵制。布策又稱原議所分之地,即兩國現管之地,臣應之曰:“如此,何妨於約中改爲照兩國現管之地勘定乎?”最後吉爾斯乃允寫“各派大臣秉公勘定”,不言根據崇厚所定之界矣。

  第三端曰埃爾巴哈台界務。查該界經明誼、奎昌等,分定有年,迨崇厚來,俄外部以分清哈薩克爲言,於是議改。考之輿圖,已占去三百餘里矣。臣每提及此事,必抱舊界定論。吉爾斯知臣必不肯照崇厚之議,始允於崇厚、明誼所定兩界之間,酌中勘定,專以分清哈薩克爲主,所稱直線自奎峒山至薩烏爾嶺者,即指崇厚所定之界而言也。日後勘界大臣,辦理得法,或不至多所侵佔。

  以上界務三端,臣與外部商改之實在情形也。

  第四端曰嘉峪關通商。允許俄商于西安、漢中行走,直達漢口之事。總理衙門駁議,以此條爲最重。疊議商務者,亦持此條爲最堅。蓋以我之內地,向無指定何處,准西商減稅行走明文。此端一開,效尤踵至,後患不可勝言。外部窺臣著重在此,許爲商改。及詢以如何商改之處,則雲須各大端商定,再行議及。臣親詣布策寓所,告以事關大局,倘不見允,則餘事盡屬空談。詞意激切。布策言于吉爾斯,於是允將嘉峪關通商,仿照天津辦理,西安、漢中兩路及漢口字樣均允刪去不提。

  第五端曰松花江航船至伯都鈉之事。查松花江面,直抵吉林,愛琿城訂立條約時,誤指混同江爲松花江,又無畫押之漢文可據,致俄人歷年藉爲口實。崇厚許以行船至伯都鈉,在俄廷尤以爲未滿志也。現將專條徑廢,非特於崇厚新約奪其利,直欲爲愛琿舊約辯其誣。臣初慮布策據情理以相爭,無詞可對,故擇語氣之和平者,立爲三策:一、徑廢專條;二、稍展行船之路,於三姓以下,酌定一處,爲之限制;三、仍允至伯都訥,但入境百里,即須納稅,且不許輪船前往。布策均不以爲然。

  適奉電旨,責臣鬆勁,於是抱定第一策立言,務期廢此條約。

  布策猶糾纏不已,吉爾斯恐以細故傷大局,不從其言,遂允將專條廢去,聲明愛琿條約如何辦法,再行商定。

  第六端曰添設領事之事。查領事之在西洋各國者,專管商業,其權還在駐紮中國領事官之下,故他國願設者,主國概不禁阻。臣此次欲將各城領事刪去,外部各官,均以爲怪。隨將中國不便之處,與之說明。吉爾斯謂領事之設,專爲便商起見,系屬賓主兩益之事,中國既有不便,即僅於烏魯木齊添設一員如何。臣因其多方相讓,礙難再爭。而總理衙門電鈔編修許景澄折內,稱科布多、烏裏雅蘇台、烏魯木齊三處,毋設領事,其次爭烏魯木齊、烏裏雅蘇台兩處等語。臣乃復見布策,懇其商改節略內始將烏魯木齊改爲吐魯蕃,余俟商務興旺時,再議添設。第七瑞曰天山南北路貿易納稅之事。新疆地方遼闊,兵燹之後,凋敝益深,道遠則轉運維艱,費重則行銷益滯。招商伊始,必限以行走之路,納稅之章,商販實多未便。閱總理衙門來電,曾言收稅爲輕,臣因將原約內均不納稅字樣,改爲暫不納稅,俟商務興旺,再訂稅章。查西例納稅之事,本國可以自主,日後商情果有起色後,伊犁等處,亦不妨逐漸開徵,以充國庫。以上商務四端,臣與俄外部先後商改之實在情形也。此外又有償款一端,凡商減之事,益於我則損於彼。熱梅尼、布策等本有以地易地之請,臣稱約章事只可議減,不可議增。彼遂謂中國各路徵兵,顯欲勾釁,俄遣船備邊以相應,耗費盧布一千二百萬元,向臣索償。且言如謂未嘗交綏,無索兵費之理,則俄正欲一戰,以補糜費等語。臣答以勝負難知,中國獲勝,則俄國亦須償我兵費。彼之言雖極恃強,臣之意未爲稍屈。旋據總理衙門復電,囑臣斟酌許之,至多不得逾二百萬兩償款,即可商定云云。臣見吉爾斯、熱梅尼等始則爭易兵費之名,繼則爭減代守伊犁償款之數,久之熱梅尼謂遲一年收回伊犁,又加還帖克斯川以代守費論,至少亦須加盧布四百萬元,臣照會中,但允加代守費盧布二百五十萬元,若並歸伊犁西境,猶可略議增加。吉爾斯不談西境,僅稱連上年償款,統算非盧布一千萬元不可。臣嫌爲數過多,吉爾斯笑曰:“俄國豈以地出售哉?果爾,則以帖克斯川論之,豈僅僅值百萬元乎?不過改約多端,俄國一無所得,面子太不光彩。假此以自慰耳。”臣察其意甚決,乃言熱梅尼所說,僅四百萬,何得又增百萬?吉爾斯無詞折辯。故節略內,仍以添償盧布四百萬元定數。查上年崇厚所議兵費償款,盧布五百萬元,合銀二百八十余萬兩,此次俄國認出自華至英匯費,則金磅之價較賤,今前後盧布九百萬元而統算之,約計銀五百萬兩以內。

  臣綜觀界務、商務、償款三大端,悉心計較,與總理衙門來電囑辦之意,大略相同,即摘錄照會節略大意,電請總理衙門代奏,並與外部說明,俟接奉電旨後,再行畫押。一面與布策先行商議法文條約章程底稿,逐日爭辯,細意推敲,稍有齟齬,則隨時徑赴外務部詳晰申說。于和平商權之中,仍示以不肯苟且遷就之意。且以有益於中國,無損於俄人等語,開誠布公而告之。于崇厚原訂約章字句,陸續有所增減。如條約第三條,刪去伊犁已入俄籍之民入華貿易遊歷,許照俄民利益一段;第四條,俄民在伊犁置有田地,照舊管業,聲明伊犁遷出之民,不得援例。且聲明俄民管業,既在貿易圈外,應照中國人民一體完納稅餉。茲于第七條伊犁西境安置遷民之處,聲明系安置因入俄籍而棄田地之民,以防遷民雖入俄籍,而成有佔據伊犁田地之弊;第六條,寫明所有前此各案,以防別項需索;第十條,吐魯蕃非通商口岸而設領事,暨第十三條,張家口無領事而設行棧,均聲明他處不得援以爲例,以杜效尤;第十五條,修約期限,改五年爲十年,章程第二條貨色包件下添注牲畜字樣,其無執照商民照例懲辦,改爲從嚴罰辦;第八條,車腳運夫繞越捷徑,以避關卡查驗,貨主不知情分別罰辦之下,聲明海口通商,及內地不得援以爲例。凡此增減之文,皆系微臣與布策商草法文約稿之時,反復力爭而得之者。較之總理衙門三月十二日所寄廷臣奏定準駁之議,雖不能悉數相符,然合條約章程計之,則挽回之端似已十得七八。此臣與吉爾斯、布策等商量條約章程底稿。於節略七端之外,又爭得防弊數端之實在情形也。十二年十七日,接奉電旨:該大臣提要力爭,顧全大體,深爲不負委任,即著照此定約畫押。約章字句,務須悉心斟酌,勿稍疏忽。臣告知俄外部,轉奏俄王,此邦君臣,同深欽感。俄皇諭令外部允廢崇厚原定約章,另立新約。又飭催布策速行繕約畫押。臣因節略七端之外,所爭數端,字句尚未周妥,日夜與布策語談而筆削之。直至光緒七年正月初九日,始得將法文約章底稿議定。又彼此商定漢文俄文條約章程,各繕二份。而將先訂之法文,繕正二份以資考證。逐條參酌,校對無誤,於正月二十六日,與外部尚書吉爾斯、前駐京使節布策,公同畫押蓋印訖。電請總理衙門代奏,仰慰宸廑。

  再微臣此番奉使,辦事之難,較尋常出使情形,迥不相同。

  西人待二等公使之禮,遠遜於頭等;而視定議復改之任,實重于初議。原約系特派頭等全權便宜行事之大臣所訂,臣晤吉爾斯、布策諸人,成以是否頭等、有無全權相詰。臣答以職居二等,不稱全權大臣。乃彼一則曰:“頭等所定,豈二等所能改乎?”再則曰:“全權者所定,尚不可行,豈無全權者所改,轉可行乎?”臣渥承眷遇,豈復希非分之寵榮,且西洋公法,凡奉派之公使,無論頭等二等,雖皆稱全權字樣,至於遇事請旨,不敢擅行。則無論何等,莫不皆然。前大臣崇厚,誤以私心自用,違旨擅行,爲便宜行事之權,蓋考之中國之憲章,各國之成例,無一而可者也。俄人亦未嘗不腹誹之。及至與臣議事,稍有齟齬,則故以無全權非頭等之說折臣,每言“使者遇事不敢自主,不如遣使前赴北京議約較爲簡捷”等語。臣亦知其藉此詞以相難,非由衷之言也。但彼國既以無全權而相輕,微臣既不免較崇厚而見絀。此其難一也。

  例之萬國公法,使臣議約,無不候君主諭旨,不與外部意見相合,而敢擅行畫押者。間有定而復改之事,亦不過稍有出入,從無與原約大相徑庭者。往歲崇厚急於索地,又急於回京,遽定遽歸,諸多未協。外部見臣照會,將約中要領痛行駁斥,莫不詫爲奇談。屢以崇厚違旨擅定之故曉之,奈披聞所未聞,始終不信。此其難二也。

  原約所許通商各節,皆布策駐京時向總理衙門求之多年而不可得之。崇厚甘受其紿,求無不應,一經畫押,彼遂據爲已得之權,再允熟商,彼即市其莫大之惠。吉爾斯賢於布策,而不明中俄商情,經臣布切敷陳,彼仍茫然不解。此其難三也。

  泰西臣下,條陳外務,但持正論,不出惡聲。不聞有此國臣民,只及彼邦君上者,雖當辯難分爭之際,不失雍容揖讓之文。此次廷臣奏疏,勢難緘秘,傳佈失真之語,由於譯漢爲洋,鋒棱過峻之詞,不免激羞成怒,每謂中國非真心和好,即此可見其端。若于茲時,忍辱改約,則柔懦太甚,將貽笑於國人,見輕於各國等語。臣雖設詞慰藉,而俄之君臣,懷憾難消,此其難四也。

  自籌兵籌餉,叠見邸鈔,而俄之上下,亦惴惴焉。時有戒心,遣兵船以備戰,增戍卒以防邊。臣抵俄時,彼已勢成騎虎,若仍在俄議事,則前次之舉動爲無名,故欲遣使晉京議約,以歸功於海部,無怪一言不合,俄使即以去留相要。維時留之,則挾要必多;不留,則猜嫌滋甚,更恐留而仍去。適示怯而見輕,此其難五也。

  俄皇始命布策向臣詢明中國意向,予限一月。滿限之時,經臣援引總理衙門照會駐京署使凱陽德展限三月之意,復請外部婉奏俄皇,乃許添展兩月,與臣議事。我皇上因俄事日逼,意在轉圜,一切情形,許臣由電徑達總理衙門代奏請旨,已屬破格施恩。而事勢無常,日期甚促,有時于立談之頃,須定從違,臣於未經請旨之條,即不敢許之過驟。然既奉轉圜之旨,又不得執之過艱,良皆自滬至京,無電線以資迅速,故雖由電請旨,非旬日所能往還。敵廷之詢問益多,專對之機權愈滯。

  此其難六也。

  猶幸我朝與俄羅斯通好二百餘年,素無纖芥之嫌,未肇邊疆之患。俄國自攻克土耳其後,財殫力竭,雅不欲再啓釁端,加以聖明俯納臣言,解放崇厚,以解其疑,辦各案以杜其口,故其君臣悅服,修好輸誠。布策諸人,雖堅執各條,不肯放鬆,而俄國皇帝與其外相吉爾斯,實有和平了結之意,故得從容商改,大致就我範圍。此則列聖以來,懷柔之效,而我皇太后、皇上公溥慈祥之德,有以感動之也。

  臣之私心過慮,誠恐議者以爲俄羅斯國如此強大,尚不難遣一介之使,馳一紙之書。取已成之約而更改之,執此以例其餘,則中西交涉,更無難了之事。斯言一出,將來必有承其弊者。竊以爲兵端將開而復息,關乎生民之氣數,而氣數不可以預知。條約已定而可更,視乎敵國之邦交,而邦交不可以常恃。

  臣是以將到俄以來,辦事艱難情狀,據實直言,不敢稍存隱飾,請旨密飭海疆暨邊界諸臣。仰體聖朝講信修睦之心,至誠以待鄰封,息事以全友誼。庶幾遐荒悅服,永葉止戈爲武之體,海宇清平,益臻舞羽敷文之盛。

  兩宮太后異常嘉悅。慈安後道:“曾紀澤辦事精細,待人溫厚,比了他老子還要勝。”慈禧後道:“這回的事,除了他誰也吃不下。”隨降諭曾紀澤奏進改訂條約章程,著惇親王奕誴、醇親王奕譞、潘祖蔭、翁同和會同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妥核具奏。王大臣復核上來,自然總是請予批准。再後有別的商議,漫天大霧,化作輕煙,朝野臣民,無不額手稱慶。

  這日軍機大臣左宗棠,正在恭親王府談論琉球案子。恭親王道:“日本竟也要學著西洋人,訂立一體均沾的條約。上頭意思,劃分兩島,延存琉祀,還不很妥善。這件事倒難議呢!”左宗堂氣憤道:“多大的日本,乘我們有事時候,膽敢首先發難,滅我屬邦!若不借此稍示國威,以後如何能駕馭群夷呢?”恭親王道:“照現在時候,兵釁怕不易開呢。”左宗棠才待答話,忽見恭府太監急吁吁奔入,報說:“不好了,東太后崩了!”二人齊嚇一跳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二回 清韓難生俘大院君 喪越疆罷斥恭內閣

話說左宗棠在恭親王府,正在談論琉球案子,忽見兩個太監,喘吁吁進來,報說:“不好了,東太后崩了!”兩人齊嚇一跳。左宗棠道:“這才好好的,朝晨召見軍機,御容和怡,毫無疾色,不過兩頰微赤罷了。王爺,你也被召的,怎麽半日工夫,就崩了呢?”奕訢道:“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”左宗棠道:“什麽症候呢?照著向例,帝後有了疾,要傳御醫,須先傳知軍機,醫方藥劑,悉由軍機檢視,以昭鄭重。這會子,太后患病,你我當軍機的,一點子沒有知道。”

  議論未了,忽報內廷有旨,立召樞府大臣入見。

  奕訢、左宗棠急忙遵旨趕入。見東太后已經小殮,西太后坐在矮凳上,態度很是從容,群臣依禮叩見。西太后道:“東太后素來強健,這就幾天裏,也不曾見有動靜,忽遭暴變,真是想不到的事。”群臣至此,除了額首仰慰,也沒有別的話。

  忽見一人碰頭道:“東太后急病,曾否傳太醫診治。”西太后聽了,頓時變色。衆人瞧發話的不是別人,正是軍機大臣、東閣大學士左宗棠。衆人見西太后變色,都替他捏一把汗。停了半晌,只見太后向奕訢道:“召你們不爲別事,就爲辦理喪事的事情。你們出去,大家商議商議。”左宗棠跪在地上,還想奏問別的話,西太后已經站起身,踱了進去。於是一同出外,商議喪事。左宗棠道:“奇怪的很,怎麽已經小殮了?照例後妃出了事,總要傳戚屬入內瞻視了才小殮,歷朝都是這個辦法。

  這會子,東太后家屬沒有奉召就小殮了,你道奇怪不奇怪?”

  衆人見他言辭過於剛直,恐怕惹禍,都不敢接嘴。

  左宗棠發了幾句旁若無人的議論,回到家中,心中兀自沉悶。忽見家丁高升跟連發兩個在那裏竊竊私語。宗堂喚人,問他們講點子什麽,高升笑回:“小的聽得外面傳說,東太后的命,是被人謀掉的。西太后前幾天病,是託病,並不是真病,東太后不知,特地進宮探問。不意掀簾入內,眼見唱戲的小金兒睡在西太后龍床上,東太后大怒,立把小金兒逐出賜死。西太后跪了好半天,東太后心慈臉軟,擱不住人情,應允她不追究。不意這日回宮,就大漸了。”偏連發說不是爲小金兒的事,是爲另一樁事情。他說:“咸豐皇帝臨沒時光,曾給一道密旨東太后,交代道:‘西太后如果不肯聽話,可即宣旨賜死。’這道密旨,東太后一盈寶貝似的藏著。前兒西太后病了,東太後因爲不忍,就把密旨給她瞧了,當場毀掉。不意西太后反倒疑忌起來,把東太后就此謀掉。小的跟他爭論呢。”左宗棠道:“這都是無稽之談,你們不必信他,也不必講他,都被老爺聞知了,你們都沒了命呢。”兩家丁喏喏連聲而退。

  左宗棠在樞府,言談舉止,每多不合時宜,樞府各大臣頗爲嫌惡。混了半年多,究竟想一個法子,把他放了出去。風和日麗時光,似這種寒歲柏松,疾風勁草,原是不很貴重的。

  此時年豐人壽,國阜民康,中國地方,了無新奇事實可紀,不意朝鮮屬國,竟就釀出很大的亂子來。朝鮮國王李熙,本系宗藩支子,因爲前王無嗣,入承正統的。國王的本生父李應正,封爲大院君,總攬國事,威權無上。等到國王年長親政,總攬朝綱。一朝天子,一朝臣,大院君的党漸漸掃除淨盡,另換一般新人物。這時光,王妃閔氏,用事執政的人大半都是閔族,應正心很怏怏。自有一班失意小人,推他出頭,慫恿他跟閔族作對,都說:“你老人家不論如何不濟,總是當今的本生老子,除當今外,誰還尊過似你?發一個令出來,誰還敢不遵?那班奸党,不過仗著王妃腰子,你老人家要出了場,他們哪里還站得住?”恰好這一年,兵士因缺餉嘩變。叛官亂兵並了堆,舉奉大院君爲主,聲言入清君側。卷甲星駛,一霎時,就把京城攻下,逢官便殺,遇吏即擒。王朝用事各官,無論是閔非閔,悉數殺死。亂黨計議道:“諸閔被誅,閔妃留著,終是禍根。

  索性一不做,二不休,斬草除根,省得來春復發。”此時大院君也難禁止,眼看衆人殺入王宮,把王妃活活斫死,並矯命把國王幽閉在密室裏頭。亂兵四出焚掠,連日本使館都遭在劫數裏,傷掉好多個日本人。

  這個警信報入中國,著急倒了一個疆吏,就是直隸總督張樹聲。張樹聲得著警報,連稱不好,一邊飛章入告,一邊急調提督丁汝昌、道員馬建忠火速往救,又調提督吳長慶率陸軍到漢城,相繼辦理。吳長慶真也有能耐,軟誘硬恫,一連哄嚇詐騙,竟被他把應正誘騙到營。立派幹員,解送到天津,聽候張樹聲發落。所有亂黨一百多人,悉數被捕,盡置於法,迅雷不及掩耳。張樹聲這樁事情,辦理得非常得勢。等到日本國派兵到來,亂事早已平靜了。憑他如何厲害,也不過定了償金開埠幾款條約而已。李應正被俘到天津,樹聲據實奏聞,請旨懲治。

  皇太后深仁厚澤,特下恩旨,免其治罪,並降旨李應正著在保定安置。後因國王哀懇,釋放回國,此系後話。當下吳長慶立了大功,張樹聲就奏保他率領所部留駐朝鮮。

  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,朝鮮事情,剛才舒齊,越南交涉,又接踵而起。原來越南舊阮王,嘉慶年間,因與新阮爭國,曾向法蘭西借兵。當時原許滅掉新阮,即以巨金酬報。及至新阮滅掉,酬金只付半數。咸豐時光,又爲殺害教民案子,與法國構兵,連遭敗仗。到同治元年,談和立約,割南圻之嘉定、邊和、定樣三省與法國。同治十一年,又開兵釁,再訂和約,又割掉永垄安江、河仙三剩於是南圻全爲法踞,改嘉定爲西貢,成爲大隃。上年九月,法人欲實行紅河通商。逼越南驅除劉永福,並因和約內有代出資剿匪之條,駛兵船入東京。雲貴總督劉長佑得著消息,飛章入告,大略稱說:越南爲滇粵之唇齒,國外之藩籬,法國垂涎越南已久,開市西貢,據其要害。

  同治十一年,復通賊將黃崇英,規取越東京、思渡、洪江以侵涼山,又欲割越南、廣西邊界地六百里,爲駐兵之所。臣前任廣西巡撫,即命師往援,法人不悅。籲告總理衙門,謂臣包藏禍心,有意敗盟。賴毅皇帝察臣愚忠,乃得出助剿之師,內外夾擊。越南招用劉永福以折法將沙酋之鋒,廣西兩軍,分擊賊黨,覆其巢穴,殲其渠魁。故法人寢謀,不敢遽吞越南,若將逾一紀。然法人終在必得越,得以窺滇粵之險,而舒楚蜀之路。

  入秋以來,增加越南水師。越南四境,皆有法人之迹。東埔人感法恩德,順以六百萬口,獻地歸附。越南危如累卵,勢必不支。同治十三年,法軍僅鳴炮示威,西三省已入於法。今復奪其東京,即不圖滅富春,已無能自立。法人志吞全越,既得之後,必請立領事于蒙自等處,以攘礦山金錫之利,現已時有法人入滇境,以覘形勢。倘法覆越南,逆回必導之內寇,逞其反噬之志。臣受任邊防,密邇外寇,不敢聞而不告。慈禧後就命駐英法使臣曾紀澤與法廷辯詰。一面諭令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商辦法,並諭沿邊、沿江、沿海督撫密爲籌辦,這都是上年的事情。今年二月,忽得警報,法國兵艦已由西貢駛至海陽,勢將撲取東京,立諭滇督相機因應。三月,又調曾國荃爲兩廣總督。

  此時越南東京已被法人攻破。朝廷用張樹聲奇計,密令滇粵防軍守於城外,以剿辦土匪爲名,借圖進步。並令廣東兵艦出洋,遙爲聲援。不意法軍在越南依舊肆無忌憚。沒奈何,只得命滇督劉長佑遣道員沈壽榕帶兵出境,與廣西官軍連絡聲勢,保護越南。這時光,燕道滇粵,軍報往返,絡繹如電。一日,劉長佑飛奏:法人自破東京後,每日增兵,並憂重賞,以萬金購劉永福,十萬金取保勝州。刻下我防軍統領提督黃桂蘭駐師諒山。

  永福來謁言,方發兵赴北寧助守,保勝州有新部扼防,法人當不得逞。惟兵力單薄,懇求天朝援助等語。慈禧後詢問各軍機:“劉永福是怎樣一等人物?”李鴻藻回奏道:“劉永福是廣西上思州人。咸豐時光,廣西亂得要不得,永福率著三百個男兒好身手,闖出鎮南關,佔據了保勝州。該地原是廣東人何均昌據著的,永福恃強,逐掉均昌,佔有其地。彼時永福所部,都以黑旗爲號,名叫‘黑旗軍’。黑旗軍勇悍善鬥,聽說法國人很忌憚他呢!”慈禧後道:“越南王見他好,不見他好?”李鴻藻道:“同治十二年這一年,法人攻破河內,法將安鄴勾結了賊首黃崇英,謀占全越。黃崇英擁衆數萬,號稱‘黃旗’,聲勢很是厲害。越南王遣使招降永福,永福率領所部,越過宣光大嶺,繞馳河內,一戰而斬安鄴。法人膽落,越南王要緊求和,命督師黃佐炎丞檄永福罷兵,封他爲三宣副提督,管轄宣光、興化、山西三剩遂在保勝州設卡抽稅,越南王不能制,聽其自行收稅養兵。法人忌他,逼迫越南驅除,才釀出這回禍亂來。”慈禧後道:“如此說來,這劉永福倒也是個好漢了。”隨命廷臣,會議救越之策。

  會議未竟,劉長佑奏報又到,略言山西有失,則法軍西入三江口,不獨保勝無障蔽,滇省自河底江以下,皆須步步設防。

  非滇粵並力以圖,不足以救越國之殘局,非水陸並進,不足以阻法人之貪謀。廷諭長佑密爲佈置。此時長佑已命藩司唐炯督率舊部,出屯保勝。粵監曾國荃,也命提督黃得勝統兵防欽州,提督吳全美統兵輪八艘防北海。廣西防軍提督黃桂蘭、道員趙沃相繼出關。

  舉朝才智之士,談兵說劍,慷慨激昂,都想趁這當兒,顯出驚人的本領,博著破格的殊榮。吏部主事唐景崧,自請赴越南遊說劉永福來歸。中旨發往雲南,交督臣差遣。景崧奉旨之後,且不入滇,先到粵省,叩謁曾國荃,條陳方略。國荃甚題其議,贈了他大大一分程儀。於是景崧徑入越南,見了劉永福,擺出策士架子,那三寸不爛之舌,就滔滔滾滾,唱起蘇張的舊曲子來。一總有三條妙策,上策言越爲法逼,亡在旦夕,誠因保勝。傳檄而定諸省,請命中國,假以名號,事成則王,這是上策;其次提全師擊河內,驅法人,中國必能助餉,這是中策;如果坐守保勝,事敗而投中國,怕中國不受,這便是下策。反復陳論,說得椎埋葬夫,抗手聽約。劉永福笑道:“微力不足當上策,勉爲中策或者能夠做的到。”景崧回報,曾國荃就奏派廣西藩司徐延旭出關與黃桂蘭、趙沃會籌防務。忽軍探報稱:“劉永福卷甲星馳,在河內紙橋地方,跟法人大開一仗,陣斬法將李威利,法軍大敗,越南王已封永福一等男爵。”徐延旭喜道:“這都是唐主政一說之功也。”隨把永福戰績,奏陳朝廷,並留唐景崧防營效用。

  此時法國已派專使來華,質問中國是否助越。中國當外交的,是赫赫有名的肅毅伯李鴻章。這位伯爺,就拿出油滑手段對付法使,告訴他中國調兵,無非是邊界剿匪。法人不得要領,就揚言要發兵犯粵。朝廷得信,一面飭令廣東戒嚴,一面令總理衙門致書法使,聲言越南久列藩封,歷經中國用兵剿匪,力爲保護。今法人侵陵無已,豈能受此蔑視,倘竟侵我軍駐紮之地,惟有開仗,不能坐視。一面下旨,命徐延旭飭劉永福相機領復河內。法軍如犯北寧,接令接戰。命滇督增兵防邊,唐炯迅赴前敵備戰,並接濟劉永福軍餉。調兵籌餉,辦理得異常認真。

  時勢日危,軍情日緊。警報傳來,越南的山西省,已被法兵攻破,搖旗喊呐,勢將攻撲瓊州。朝廷大驚,忙命岑毓英出關督師,又派兵部尚書彭玉麟爲欽差大臣,到廣東督師。這彭玉麟是個中興老將:名重幽燕,勳績由來偉甚;貌同褒鄂,容顔半值衰餘。沙場見慣長征,橫秋意氣;雲陣猶能酣戰,誓日精忠。朝廷請了他出來,總能夠大抒偉抱,特建奇勳,替天朝吐一口兒氣。不意才一到差,就上了一個封折,朝廷見了,大大失望。原來他這奏摺,說的是據候補道王之春言,有鄭官應者,幼從海船,遍曆越南、暹羅。暹王粵鄭姓,其掌兵政者皆粵人。與官應談法越戰事,皆引爲切膚之痛。伊國與越之西貢毗連,嘗欲出其不意,攻其不備,由暹羅潛師以襲西貢,先覆法酋之老巢。又英國屬地曰新加坡,極富庶,粵人居此者十餘萬。擬懸重賞,密約兩處壯士,俟暹國兵到時,舉兵內應。先奪其兵船,焚其軍火。此二端較有把握。擬密飭鄭官應潛往結約,該國素稱忠順,鄉誼素敦。倘另出奇軍,西貢必可潛師而得。擬國素稱忠順,鄉誼素敦。倘另出奇軍,西貢必可潛師而得。擬再派王之春改裝易服,同往密籌,屆時密催在越各軍,同時並舉。西貢得,則河內海防無根,法人皆可驅除,越南可保等語,一派都是書生紙上談兵故套。

  慈禧後立命軍機降旨道:

  據奏已悉,暹羅國勢本弱,自新加坡、孟加拉等爲英所據,受其挾制,朝貢不通,豈能更出偏師,自挑強敵?鄭官應雖與其國君臣有鄉人之誼,恐難以口舌遊說,趨令興師。且西貢、新加坡,皆貿易之場,商賈者流,必無固志。懸賞募勇,需款尤巨,亦慮擠濟難籌。法人于西貢經營二十餘年,根底甚固,中國無堅輪巨炮,未能渡海出師,搗其巢穴。即使暹羅出力,而無援兵以繼其後。法人回救,勢必不支。況英法迹雖相忌,實則相資。彼見暹羅助我用兵,則猜疑之心益萌,併吞之計益急,恐西貢未能集事,而越南先已危亡。該尚書所奏,多采近人魏源成說,移其所以制英者,轉而圖法。兵事百變,未可徇臆度之空談,啓無窮之邊釁。倘機不密,先傳播新聞紙中,爲害尤巨,該尚書所稱言易行難者,諒亦見於此。欽此。

  這道諭旨,頒發去後,不到一個月,警報又來,報稱越南王阮福時薨了。法人乘喪進兵,攻克順化海口,入據都城。越臣因嗣君不賢,公啓太妃,改立故王堂弟阮福升爲君,乞降於法,立了二十七條和約。那第一條就說中國不得干預越南的事,此外政權利權,都歸法人。現在越王已諭諸將退兵,意思是要驅逐劉團。黑旗軍士,異常扼腕。慈禧後聞報,立節召集樞臣,籌商戰守方略。奕訢道:“軍報雖是這麽說,邊臣章奏未來,此事怕不確吧。”道言未了,內監呈上才到的兩封奏摺,一封是粵督張樹聲自請出關視師;一封是撫桂徐延旭,奏言“越人倉卒議和,有謂因故君未葬,權顧目前者,有謂因廢立之嫌,廷臣植黨構禍者,失接越臣黃佐談等抄寄和約,越誠無以保社稷,中國又何以固藩籬?請旨速定大計”等語。慈禧後道:“張樹聲既然自請出關,可就著他帶了兵輪到富春去。”軍機遵旨繕諭去訖。

  從此戰報絡繹,傳來消息,卻總是歹多好少。一時報稱越南嗣王阮福升暴卒,國人立前王阮福時第三繼子爲王,就是輔政阮說的兒子。又報法人攻破興安省,越南大吏巡撫布政按察各官都被法人拘到河內槍擊斃命。山西失守,劉團潰散。慈禧後焦悶異常,樞府各大臣都是太平宰豐,撥亂反正,不很在行的。

  一日,恭親王接著唐景崧從保勝遞來一書,聲言“滇桂兩軍偶通文報,爲日甚遲,聲勢實不易聯絡。越南半載之內,三易嗣君,臣庶皇皇,類於無主,欲培其根本以靖亂源,莫如遣師直入順化,扶翼其君。俾政令得所,以定人心,而清匪黨,則敵焰自必稍戢。軍事庶易措手,若不爲藩服計,則北圻沿邊各省,我不妨直取,以免坐失外人。否則首鼠兩端,未有不歸於敗者也”等語,說得頗中時弊。次日上朝,就把此意奏知太後。慈禧後道:“據李鴻章奏,越南山西這一仗,滇軍與劉團鏖戰異常勇悍,終因器械未精,受了虧。現在北洋所購的新式槍,都很精堅適用,可叫他們照著原價領撥了去瑞籌戰守吧。”

  慈禧後爲了戰務,宵旰憂勤,批覽章奏,指示機宜,都是一個兒的心思才力,調排這樣,調排那樣。奕訢等一班樞府大臣,只會辦幾樁照例公事。關著軍國要政,別說分勞分任,就當面諮詢他,也是十問九不答的。回過來,總是“奴才愚昧,正欲懇請皇太后聖訓。”因此慈禧後心裏很是不愜意。恰好這日,又來了個大敗的軍報,卻是北甯失守,黃桂蘭、趙沃敗奔太原。慈禧後歎道:“要是大家肯盡點子力,何至鬧成這個樣子?一個個都是伴食宰相,叫商量也沒處商量去。”慈禧後才發得三五句話。明日早上,參折就是一大疊,都是衆御史拜發的,你也參劾樞臣,我也參劾樞。慈禧後瞧了,立刻降了一道很嚴厲的旨:恭親王奕訢等,始尚小心匡弼,繼則委蛇保榮,近年爵祿日崇,因循日甚,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,謬執成見,不肯實力奉行。屢經言者論列,或目爲壅蔽,或劾其委靡,或謂其昧於知人。本朝家法秦嚴,若謂其何前代之竊權亂政,不惟居心所不敢,亦法律所不容。只以上數端,貽誤已非淺鮮。若仍不改圖,專務姑息,何以副列聖之貽謀?將來皇帝親政,又安能臻諸上理?若竟照彈章,一一宣示,不能復議親貴,亦不能曲全耆舊,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爲?恭親王奕訢、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,責備宜嚴。姑念一系多病,一系年老,茲特錄其前勞,全其末路,著奕訢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,賞食全俸,開去一切差使,並撤去加恩支俸,家居養疾;寶鋆著原品休致;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,內廷當差有年,只能循分供職,經濟非其所長,均開去一切差使,降二級調用;工部尚書翁同和,甫值樞廷,適當多事,惟既別無建白,亦有應得之咎。著加恩革職留任,退出軍機處,仍在毓慶宮行走,以示區別。欽此。

  照例召見樞臣,都是全班進的,也有獨召首輔一個兒的。

  這日,獨召領班章京一人入見,就命在御前草擬諭旨,擬畢,就命朱書發出,卻是從來未有的創舉。旋命禮親王世鐸、戶部尚書額勒和布、閻敬銘,刑部尚書張之萬,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。工部左侍郎孫毓汶,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。又下嚴旨:徐延旭株守諒山,僅令提督黃桂蘭、道員趙沃駐守北寧,該提督等遇敵先潰,殊堪痛恨。徐延旭著革職拿問,黃桂蘭、趙沃潰敗情形,著交潘鼎新查辦。一面命湖南巡撫潘鼎新辦理廣西關外事務,接統徐延旭之衆。雷厲風行,霎時間換了一番景象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三回 諒山踴躍鏖兵 學士倉皇夜遁

  話說慈禧後銳意振作,把軍機大臣全數斥退,另換了一班新人物。又下特旨:“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,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,欽此。”不意國子監祭酒宗室盛昱、左庶子錫鈞、御史趙爾巽,見了此旨,以爲又得著了好題目,搖筆弄墨,做成極鋒芒的文字,先後上書,奏請收回成命。慈禧後皺眉道:“這一班人的心地,怎麽這麽的不明白?若不明諭宣示,怕他們要把醇邸誤認做朝鮮的大院君了。”

  隨命軍機擬道:

  垂簾以來,揆度時勢,不能不用親藩,進營機務,此不得已之深衷,當爲在廷諸臣所共諒。此次諭令醇親王奕譞與諸軍機大臣會商,本爲軍機處辦理要政而言,並非尋常諸事。慨令與聞,奕譞已一再堅辭,當經曲加獎勵,並諭俟皇帝親政,再降諭旨。始暫時奉命,軍機政事,樞臣亦不能諉御也。欽此。

  明諭宣佈後,衆廷臣自然再沒有話講了。此時海氛日惡,警報頻傳。這日,又接著福建軍報,法國兵艦八艘,窺伺廈門,隨飭沿海邊防,力籌宇御。又命川督丁寶楨,去問前湖南提督鮑超,並察其能否出膺重任。命李鴻章促召在籍提督劉銘傳,火速來京。又下特旨,命通政司通政使吳大澄會辦北洋事宜;內閣學士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;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會辦海疆事宜。均准專折奏事,調兵派將。電掣雷轟,不意舉朝敵愾之中,卻出了一個力主和議顧全大局的大“忠臣”。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中興名臣合肥相國李伯爺。李伯爺老成持重,深慮釁端一開,一時難於收拾,恰好孽關稅司美國人德璀毛遂自薦,自顧居間議和。李伯爺就把德璀琳好意,奏聞朝廷。慈禧後原不是好大喜功的霸主,准如所請,命李伯爺妥籌辦理。隨又降旨道:李鴻章屢被參劾,畏葸因循,不能振作,朝廷格外優容,未加譴責。兩年來法,越構釁任事,諸臣一再延誤,挽救已遲。

  若李鴻章再如前在上海之遷延觀望,坐失事機,自問當得何罪?此次務當竭誠籌辦。如辦理不善,不特該大臣罪無可寬,即前此總理衙門王大臣,亦一併治罪。欽此。

  李伯爺接到這種恩威並濟的旨意,怎不恐惶悚懼?於是與法國總兵福祿諾開議和款,縱橫捭闔,用盡了心機,使盡了權術,,才議成五條草約。一是中國南界毗連北圻,法國約明,無論遇何機會,並有他人侵犯,均應保護;二是中國南界,既經法國與以實據,不虞侵佔,中國約明將北圻防營撤回邊界,並於法越所有已定與未定各條約均置不理;三是法國不向中國索償兵費,中國亦應許以毗連北圻之邊界,法越貨物,聽其運銷;四法國將來與越改約,決不插入傷中國體面語,並將以前與越所立約關礙東京者,全行銷廢;五是兩全權簽押,三個月後,另訂細款。看官們目光如電,總也不庸說話的逐條詮解。

  越南是中國屬邦,現在變了法國保護國,還說不傷中國體面,這句話騙誰也不信。

  不意草約到京,竟會奉旨允准,批令鴻章畫押的。當時言路各官,風起雲湧,參劾鴻章,竟把他比做秦檜、賈似道。虧得鴻章識量寬宏,毫不介意,這種無稽之談,不過置之一笑罷了。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草約雖然議定,福祿諾臨去時光,卻又生髮一樁事情來,聲言派隊巡察越境,驅逐劉團。李鴻章含糊答應了,並沒有奏明。偏偏法使認真,行文總理衙門,詰問簡明條約,法文與漢文爲甚不符?於是朝旨責鴻章辦理含混,著令竭力籌備自贖。一面傷外境各軍,嚴行防備,如果法軍前來撲犯,即當與之接仗。李伯爺力主和議,苦心維持,殺連既開,一個兒哪里維持得住?

  這日,接著諒山軍報,知道法將託名查邊,率兵直闖諒山,行抵觀音橋,桂軍止住他,法將不理,兩軍開槍轟擊,戰了半日,把法軍殺了個大敚主戰諸臣得著此信,勇氣頓增十倍。

  恰好川督丁寶楨奏稱鮑超病癒,於是下旨諒山防營進規北寧。

  一面命鮑超帶勁旅五營,赴滇助防。並令提督黃少春,率五營赴南關外助戰。一面照會法使,責其先行開炮,應認償款,並令告知法外部,赴速調回法兵。

  彼時法國專使巴德,逗留在上海,復文到京,仍請開儀。

  於是改派曾國荃爲全漢大臣,陳寶琛爲會辦,邵友濂、劉麟祥隨同辦理,赴滬續開和議。曾國荃到了上海,開了十多次議會,議去議來,不得要領。法將孤拔統率兵輪,趁這當兒,竟攻撲起基隆來。

  警報到京,朝廷始一意主張,即著曾國荃、陳寶琛回江寧辦防。一面命岑毓英飭劉永福先行進兵,迅圖規復北圻,岑毓英、潘鼎新統率關內各軍,陸續進發,特賞劉永福記名提督,唐景崧五品卿銜。一面降旨宣告法人罪狀,其辭道:越南爲我封貢之國,二百餘年,載在典冊,中外鹹知。法人狡焉,思逞先據南圻各省,旋又進據河內,戮其人民,利其土地,奪其賦稅。越南暗懦苟安,私與立約,並未奏聞,挽回無及,越亦有罪也。是以姑與包函,不加詰問。光緒八年冬間,法使寶海在天津與李鴻章議約三條,至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會商妥籌,法人又撤使翻覆。我存寬大,彼益驕貪。越之山西、北寧等省,爲我軍駐紮之地,清查越匪,保護屬藩,與法國絕不相涉。本年二月間,法兵竟來撲犯。當經降旨宣示,正擬派員進取,力爲鎮撫,忽據該國總兵福祿諾先向中國議和。其時該國因埃及之事,汲汲可危,中國明知其勢處迫逼,本可峻詞拒絕,而仍示以大度,許其行成,特命李鴻章與議簡明條約五款,互相畫押。諒山保勝等軍,應照議於定約三月後調回,叠經飭各防軍,扼劄原處,不准輕動開釁。帶兵各官,奉令維謹。

  乃該國不遵定約,忽於閏五月初一、初二等日,以巡邊爲名,在諒山地方直撲防營,先行開炮轟擊。我軍始與接仗,互有殺傷。法人違背條約,無端開釁,傷我官兵,本應以干戈從事,因念訂約通好二十餘年,亦不必因此盡棄前盟,仍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在京法使,往返照會,情喻理曉,至再至三。

  閏五月二十四日,復明降諭旨,照約撤兵,昭示大信,所以保全和局者,實屬仁至義盡。如果法人稍知禮義,自當翻然改圖。

  乃竟始終怙過,飭詞抵賴,橫索無名兵費,恣意要挾。輒於六月十五日,佔據臺北基隆山炮台,經劉銘傳迎剿獲勝。本月初三日,何璟等甫接法領事照會開戰,而法兵已自馬尾先期攻擊,傷壞兵商各船,轟壞船廠。雖經官軍焚毀法船二隻,擊壞雷艇一隻,並陣斃法國兵官,尚未大加懲創。該國專行詭計,反復無常,先啓兵端,若再曲予含容,何以伸公論而順人心?因特揭其無理情節,布告天下。欽此。

  戰書宣佈之後,法國公使就下旗回國。朝廷拊髀擇將,選了個百戰過來的大將,就是蕩平太平軍、戡定新疆的左宗棠左侯爺。當下特派左宗棠爲欽差大臣,將軍穆圖善、漕督楊昌濬爲幫辦大臣。左侯爺調集舊部,按站起行。才抵浙江地界,流星探馬,飛報禍事。報說:“馬江大敗,張佩綸、何如璋聞警逃竄,港內兵輪,盡被法炮掃掉。”左侯大吃一驚。原來這張佩綸,是都中清流党黨魁,一手好筆仗,說的話鋒利無比,他那個筆頭上,不知撥掉過多少紅頂兒。因此無論內任外任官員,望見了他影子就要害怕。張佩綸還有一樣驚人本領,談兵說劍,激昂慷慨,恁你孫武、吳起,聆了他的議論,也要低頭拜服。

  朝廷放他爲船政大臣,會辦海疆事宜,原要試試他才具。

  佩綸一到福州,使出狂奴故態,搭起大將架子,狂到個要不得。

  好在這時光左侯沒來,山中無虎狗稱王,福建地方,誰還在他眼裏?閩浙總督何璟,福建巡撫張兆棟,見佩綸意驕氣盛,狂得厲害,樂得把軍務推在他身上,自己好脫卸乾淨。豆芥之事,只要略關上一點子軍務,就叫請張會辦的示。督撫兩院,排日上謁,竟同衙參一般。佩綸直受不辭,一應防備,毫不經意。

  看官,佩綸也是個知兵豪傑,爲什這麽大意?原來他暗裏恃著一座泰山,就是全權大臣李伯爺。佩綸屢接伯爺手劄,都說和約旦夕成功,萬勿輕啓釁端。李伯爺是洋務老手,佩綸如何不信?

  這日,海弁入廠,飛報外海有七八隻兵輪,高扯法國旗號,機聲軋軋、黑煙沖霄的駛進口來。此時督院何璟,撫院張兆棟,前任船政大臣何如璋,都在座中。得著此信,全都失色。瞧張佩綸時,依舊沒事人似的在那裏談笑。衆人不禁佩服道:“張公真是神人,大敵在前,視如無睹,要是差一點子的人,不知要慌到怎麽樣兒了。”何璟道:“可不是呢,劉銘傳與張公是不同膺特簡的嗎?劉公一抵臺灣,封煤廠,逐法人,張皇得什麽相似,誰都不如張公那麽鎮定。”張兆棟道:“羊叔子輕裘緩帶,諸葛公羽扇葛巾,名將風度,自異凡庸。”佩綸聽了,很是得意,隨命置酒開歸,傳杯弄盞。正吃得香酣,忽報張管帶得勝,緝得引港奸民,解在轅門請示。佩綸怒道:“沒眼珠子的王八,什麽事,也來混報!人家正喝酒呢,擾亂酒令,看軍法。”嚇得那軍弁諾諾連聲,退了出去。衆人知道佩綸是個兵學專家,定有神謀秘計,事關機密,誰敢多問?

  喝了一會酒,忽聞轅門外嘩噪起來,佩綸忙令軍弁出現。

  一時回稟:“水陸各管帶求見大人,稟陳機宜。門上不肯通報,才鬧呢。”佩綸喚入衆管帶,問他們有何意見,海軍各管帶道:“法兵輪駛入馬江,怕有奸計。咱們兵船,也應上煤生火,預備抵敵。”佩綸不語。又問陸軍各弁:“見我有何事?”衆弁道:“懇求大人發令,開炮打洋人。”佩綸冷笑道:“你們知道什麽?本大臣奉有密旨,不准先行發炮。你們倒要惹事嗎?”衆將弁道:“打仗的事情,顧不得誰先誰後。敵情變幻,先下手爲強。務懇大人發令。”佩綸怒道:“國有王章,營有軍法,誰要違令,我就斬誰!”海軍各管帶道:“咱們十一艘兵輪都在一塊兒,萬一法人開炮,受虧可就不校不如駛到口外去巡哨,既使有什麽意外,也不至於全軍覆沒。”佩綸道:“這裏是船廠重地,兵輪駛了口外去,船廠叫誰保護?”衆管帶又請撥發軍火,以備不虞,佩綸也不許。衆將並憤憤退出,相語道:“閩洋水師,早晚送掉在張佩綸手裏。”

  這一晚,幸喜沒事。次日,就是七月初一,大雨滂沱,風勢異常猛烈。張佩綸高興,備了一席精菜,派家丁邀請何如璋等來轅賞雨。何如璋接到知單,回說就來。才待赴宴,忽報揚武兵船管帶張成求見。如璋道:“見我做什麽?著他進來。”

  一時引入,張成一見面,就道:“何大人,不好了!法將下了戰書了。”如璋道:“哪里來的謠言?沒有的事,別信他。”

  張成道:“戰書現在標下身邊,是法兵船專弁送來的。”說畢,呈上。如璋一瞧,見信面上寫著蟹行西字,隨道:“知道了,你去吧。”張成去後,何如璋也就赴席。群賢畢至,高朋滿座。

  這日興致非常之好,彼此都喝得大醉,戰書一樁事情,早忘記到爪窪國去了。

  一宵容易,又是明朝。這日,闔埠商民,喧傳已遍,都說法人立刻就要開戰,各國領事商人,紛紛下船避難。海陸軍弁,走報佩綸,請領軍火。佩綸依舊不准。船廠裏洋教習法人邁達告訴學生魏瀚道:“咱們今兒是師生,明兒一開仗,就是敵國了。”魏瀚怕張大人軍法厲害,不敢入告。

  初三日清早,張佩綸一個兒在簽押房獨酌,忽報法國兵船升了火,都起碇了。接著法國照會送到,忙命翻譯翻出,說是准於本日未刻開炮轟擊。張佩綸至此,才著了忙,忙差人邀何如璋商議退敵之策。何如璋道:“別慌,吾兄筆仗,素來可以,不如做一篇檄文,傳佈開去,法人就此嚇走,也說不定呢!”

  佩綸道:“不行,法人認識漢文的很少。”如璋道:“這可沒有法子了。”兩個才子,商議了大半天,依舊一籌莫展。究竟張佩綸是個兵家,深通戰策,廣有權謀,竟被他思出一條無上妙計。只見他喜悅道:“有了,有了。”何如璋倒被他嚇一大跳,忙問:“怎麽了?”佩綸道:“我想出一條計策來了,外國人最喜歡是誠實,索性開誠佈公寫一封信去,告訴他今兒萬萬來不及,請他寬限一日,明兒再見高下,你看行嗎?”何如璋拍手稱妙。隨道:“事不宜遲,要寫就寫。”當下張佩綸寫了一封哀懇的信,叫翻譯的譯成法文,派人送向法軍而去。法將孤拔真也不講理,張佩綸派去的人,才上得船,已經下令開炮了。炮火轟開,硝煙匝地。這裏,戰船要啓碇裝藥,哪里來得及。法艦上大炮震天似的轟來,不過一個時辰,福星、振威、福勝、建勝四艘兵船,都被擊碎沉沒。飛雲、濟安、揚武、則高、騰雲五艘,見大勢已去,忙都放火自焚,霎時闔江中火光沖天。伏波、藝新兩艦,急得逃的飛快,總算沒有受著大傷。

  馬江十一艘兵船,差不多全軍覆沒。張佩綸聽得法人炮聲,早慌了手腳。旋見煙焰漲天,飛報福星沉沒,接著又傳振威被法艦擠斷,福勝、飛雲等都沉了。佩綸左思右想,原要盡忠的,無奈當不起炮火無情,只得頭上頂著個三寸厚的銅盤,赤著腳,從船局後山而逃。急急如喪家之犬,茫茫如漏網之魚。偏偏天公作對,大雷大雨,淋得張佩綸落湯雞似的狼狽不堪言喻。天又昏黑路又滑,風猛雨烈,要歇息,沒地方,這一個苦楚,真是有生以來頭回兒遭著。天無絕人之路,正這當兒,恰碰著一個親兵,佩綸道:“來不得了,到哪里歇歇去?”親兵道:“鼓山腳下就有村莊,到了村莊就好了。”佩綸道:“離這兒有多少路?”親兵道:“奔一程就到了。”那親兵攙住佩綸,冒風沖雨,不管高低紆直,拼命向前奔走。偏那雷霆,不住的在佩綸頭頂上轟動,好似上天也怒他聞警逃竄似的。只聽親兵喊道:“好了!”佩綸倒嚇一跳,忙問:“怎的?”親兵道:“趁著電閃望去,前面已有村莊了。”佩綸暗道:“天可憐見,這才得了命了。”想著時,已經入了村莊。那親兵便挨著一家茅屋人家,舉手碰門,碰了半天,才聽得門內有人詢問:“碰門的誰?”親兵道:“咱們大人到此躲雨呢,快開開門。”內人聽說是大人,索性不理睬了。親兵大怒,就要打門進去。佩綸止住不許,隨道:“這裏可有寺院?還是寺院中去歇歇吧。”親兵無奈,只得再走。好容易找著一所禪寺下院,兩人入內歇下。佩綸自瞧兩腳,已滿滿的都是泡。詢問和尚,知道這裏離船廠已有二十多里路程。那親兵說起彭田鄉里有一家親戚,大人何不就到那裏躲一時,佩綸應允。此時天已大明,雨也止了。佩綸叫和尚代雇了一頭牲口,隨了那親兵,投向彭田鄉去了。

  哪里知道,省城裏這一日恰有廷寄到來,督撫兩院,叫送交張大人。一時回張大人不知去向,上諭無從交送。督撫兩院,都著起忙來,忙差幹弁四出探訪。誰要找到張大人,就賞誰錢一千。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不到一天,就有人報稱張大人安居在彭田鄉里。於是專派幹弁,把廷寄送交了去。張佩綸住在彭田,左思右想,終難脫去干系。虧得自己筆底下來得,不難顛倒功罪,虛捏敵情,做一張離奇奏報,搪塞朝廷。他那奏報內有警句是“臣甫到閩,孤拔踵至,明不足以料敵,材不足以治軍。妄思以少勝多,露廠小船,圖當大敵,卒至寇增援斷,久頓兵疲。軍情瞬息萬變,臣既制於洋例,不能先發以踐言,復狃于陸居,不能登舟以共命,實屬咎無可辭。”說得何等冠冕!何等堂皇!這便是馬江大敗的情形。欲知左宗棠得報之後,如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四回 蘇元春力摧勁敵 馮子材夜闖法營

話說左宗棠接著馬江敗信,不勝驚詫。暗忖:“張佩綸是當世傑士,怎麽一碰著風浪,就會這麽一敗塗地?”不多幾天,廷寄到來,卻是編修潘炳年等由都察院代奏張佩綸、何如璋僨事情形,奉旨著令查辦的事。左宗棠見了廷寄,猩猩惜猩猩,不免替張佩綸感歎了一會。公事公辦,沒法兒,只得委了兩個屬員,前往福建查辦。忽軍探人報:“廣東彭玉麟、張之洞都被傳旨申飭,爲的是出示曉諭沿海居民忠義報效,叫他們在海面上設法,將法國兵輪帶水淺擱,並置毒食物中,新加坡擯榔嶼華人一併遵行。上頭嫌他措詞既失正大,訛傳反生事端,才申飭的。”接著又報:“提台蘇元春在關外大破法軍,轟沉法艦一艘,陣斬法將一員,連戰連捷,朝廷已伏旨賞賚了。”又報:“提督方友升,總兵周壽昌,在郎甲地方跟法人開了一仗,因有教民充做法軍向導,吾軍打了個大敗仗。”又報:“劉永福派驍將黃守思、吳鳳典,進規宣光了。”此時軍書戰報,絡繹不絕。左宗棠振起精神,眼觀四處,耳聽八方,似這麽的軍機,每天總要接到十多起呢。一日,忽接臺灣警報:“法艦闖擾台南,澎湖危甚,劉銘傳乞援北洋。李鴻章奏北洋艦小,不能抵擋巨艦,無從赴援。朝廷但勉銘傳固守,放了他臺灣巡撫。”驚道:“少荃如何這麽不曉事?澎湖一失,臺灣就要難保了。”隨做了個摺子,拜發上去,力請援台。不多幾天,上諭下來,飭南北兩洋,各派兵輪五艘,在上海會集,命楊嶽斌統率了援台。不意江督曾國荃竟然不肯遵旨。朝廷大怒,特降嚴旨:臺灣資訊不通,情形萬緊。曾國荃意存漠視,不遵諭旨,可恨已極,著交部嚴加議處。即著妥派兵輪與李鴻章派出之兵輪,迅赴福建,交楊昌爌調遣。該大臣等倘再遷延,致誤戰機,自問當得何罪?左宗棠、楊嶽斌迅速赴閩,無稍遲延。欽此。

  左宗棠不敢怠慢,立傳大令,本部馬步各軍,拔營齊起,星夜兼程而進。才抵省城,警報傳來,基隆失守,劉銘傳退守滬尾。宗棠道:“劉銘傳是老營務,如何會有此失?”當時藩台恰好在座,聽得宗棠這麽說,隨介面道:“劉帥自己,原自守著基隆,滬尾是提台孫開華守著的。八月十三那天,法人攻撲基隆,帥頭回原打的勝仗,不料營務處知府李彤恩三次飛書求救,劉帥退到了滬尾,基隆才失事的。”宗棠道:“基垄滬尾共有多少軍隊?”那藩台道:“也不很仔細,怕有上萬人馬呢。”宗棠聽在肚裏,當夜就動筆起了一張奏稿,大致說是:“法軍不過四五千,我兵之駐基隆滬尾者,數且盈萬,劉銘傳系老於軍旅之人,何至一失基隆,遂困守臺北,日久無所設施?

  後詳加訪詢,始知基隆之戰,劉銘傳已獲勝,因知府李彤恩,以孫開華諸軍爲不可戰,三次告急,銘傳乃拔隊往援,基隆遂不可復問。其實滬尾之戰,人孫開華諸營之功。知府陳星聚,請攻基隆,劉銘傳謝之。獅球嶺法兵不過三百,曹克忠所部八九營,因劉銘傳有不許孟浪進兵之語,不敢仰攻臺灣。諸將領多願往攻基隆,劉銘傳坐守臺北,不圖進龋恭譯電旨,劉銘傳仍應激勵兵勇,收復基隆,不得懦怯株守,致敵滋擾。臣思劉銘傳之懦怯株守,或一時任用非人,運籌未協所致。李彤恩虛詞惑衆,致基隆久陷,厥惟罪魁。請旨即行革職,遞解回籍,不准逗留臺灣,以肅軍機。”這一個奏摺拜發之後,不到十天,諭旨下來:飭楊嶽斌迅速赴閩援台。李彤恩先行革職,交楊嶽斌查辦。

  欽此。此時派往查辦張佩綸的委員已經回來,左宗棠素性愛才若渴,張佩綸是個名士,那復奏的筆頭,自然格外輕鬆。不意朝廷疾惡如仇,批左宗棠夙負人望,乃意存袒護,蹈此惡習,著傳旨申斥。張佩綸究竟得了個充發黑龍江處分。一日,左宗棠正在治理軍書,外面送進一疊才到的邸報來。隨手翻開,見劉銘傳奏有一折,卻是抗辯自己參劾李彤恩的事。留心瞧下,見上面寫的是:“基垄滬尾,駐軍四千余人,左宗棠疏稱數且盈萬,不知何所見聞!基隆疫作,將士病其六七,不能成軍。

  八月十三日之戰,九營僅選一千二百人,尚有扶病應敵者。當孤拔未來之先,屢接警電,滬尾兵單,炮臺尚未完工。無險可扼,危險不待言。臣先函致孫開華、李彤恩,如敵犯滬尾,臣即撥基隆之守來援。及法船犯滬尾,叠接孫開華、李彤恩、劉朝佑先後來信,俱稱法船直犯口門,升旗開炮。臣與孫開華等早有成約,無用李彤恩虛詞搖惑。左宗棠前據劉璈稟報,稱孫開華所部並淮軍士勇三路迎戰獲勝;此次又奏孫開華數營戰勝,不獨於台事未加訪察,即奏報中亦自相矛盾。臺北知府陳星聚,每見必請攻基拢其人年近七旬,不諳軍務。經詳細告以不能進兵之故,該府隨言隨忘,復稟請進攻。臣手批百餘言,告以不能遽進之道,該府復慫恿曹志忠進攻,並有危言激之。

  曹志忠一時憤急,遂有九月十四日之挫。陳星聚妄聽謠言,謂基隆法兵病死將盡,即不復可守。我之所恃者山險,敵之所恃者器利,彼攻我,我得其長;我攻彼,彼得其長。且敵蠻據山傍海,兵船往泊其下,若不能逐其兵輪出口,縱窮陸軍之力,攻亦徒攻,克猶不克。臣治身十餘年,于戰守機宜,稍有閱曆。

  惟事之求實,不務鋪張粉飾。若空言大話,縱可罔于一時,能不遺笑於中外?臣實恥之”等語。左宗棠見了,心裏很是不舒服。

  忽流星探馬飛報軍情,蘇元春與法人在陸岸縣地方開一仗,蘇軍又得大勝。援台之師,也已出發,不日就要到了。宗棠得報,自是歡喜。過了幾天,忽報朝鮮有亂。提督吳兆有,聽了同知袁世凱奇計,統兵直入王宮,代平其亂。援台之師,奉旨折回,隨著丁汝昌改赴鮮朝去了。現在這裏,另派了個吳安康來了。宗棠跺腳道:“偏這麽的多事,怎麽辦的了呢?”

  說猶未了,警報又至,諒山失守,潘鼎新退駐南關。原來潘鼎新督師關外,意氣自用,與諸將不很相合,獨與蘇元春異常投機。那蘇元春真也爭氣,只作社一仗,陣斬法將四員,獲了個全勝。鼎新便向諸將不住口的誇讚元春,諸將聽了未免不服氣。

  諸將裏頭有一位姓王名德榜的,原是湘中宿將,見鼎新誇讚元春,便向幫辦馮子材不住冷笑,意思之間,很是渺視。一時退出中軍帳,子材笑問德榜:“你聽督辦的話如何?”德榜道:“督辦眼裏,只有一個蘇元春。既是這麽,法兵殺來,咱們都不要動手,讓蘇元春一個兒去抵敵是了。”馮子材道:“那是國家事情,督辦糊塗,咱們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。越是瞧咱們不起,越要建一番事業給他瞧。等立了大功之後,問他再敢小覰人不敢?”德榜聽了,自是佩服。於是各赴泛地,防守去訖。

  這日,法兵剛剛來攻豐谷,豐谷是王德榜泛地。德榜揮兵迎敵,戰到夕照銜山,人困馬乏。槍彈炮子,勢將告竭。瞧法兵時,卻還海潮似的湧來。德榜沒法,只得列陣而退。經過穀松,見旗幟鮮明,營壘整肅,勢堪卻月橫雲,堅勝澆沙聚石。

  軍士指道:“這是蘇軍門營盤。”德榜歎道:“咱們這麽廝殺,他竟不來救應,不然怎麽會敗呢?”王德榜這一支兵,直退到景江地方,才得休息。忽聞大炮轟天,軍探飛報:“法將乘勝進兵,現在攻打谷松蘇營呢。”德榜道:“方才冷眼旁觀,這會子也輪到自己身上來了,咱們也別去理他!”這一夕槍炮之聲,響了一鎮夜。到天時時光,軍探報:“谷松營盤,被法人攻掉,蘇營已退到威埔去了。”德榜歎道:“豐谷、穀松,被他連勝兩仗,法人的氣焰,又要增漲起來。”接著又報:“法軍進逼諒山,潘督辦退駐南關,龍州大震。”德榜道:“潘鼎新早晚總要壞事,諒山總難保守,鎮守關有馮幫辦在文淵,那是一條大蟲,有他老人家鎮著,總還可以不要緊。”過不多兩日,警報傳來,諒山失守,法人進逼鎮南關,馮子材與法人在文淵地方鎮殺一陣,戰了個不分勝負。接營門上遞進公文,是潘督辦催促援救的劄子,王德榜氣憤道:“既是誇稱蘇元春,爲甚不調蘇元春去?”擱過劄子,依舊按兵不動。這日共接到三道劄子,徵調救,急如星火。德榜負氣,索性不睬。次日,軍探飛報法兵轟毀鎮南關,提督楊玉斌力戰身亡,潘鼎新退到海村去了。蘇元春退駐在幕府地方,唐景崧、劉永福一軍,屢戰屢捷,屢得著優詔獎褒,現在也被法軍衝動,退到牧馬去了。

  德榜驚道:“一人的意見,竟至誤及大局,我的罪可真不小!”立下軍令,拔寨齊起,趕向海材來見督辦請罪。行至中途,忽碰著一員藍頂軍弁,呈上督辦公文,德榜拆封瞧閱,見寫著:奉上諭,王德榜著即革職,所遺營勇,著歸蘇元春統轄。欽此。德榜笑道:“深感督辦大恩,已把我的功名參掉。”當下隨把本部花名冊籍,並軍器馬匹等都交了那軍弁。自己一肩行李叫一名老卒挑了,跨著一頭疲驢笑傲湖山,自去訪尋清風明月了。卻說幫辦大臣馮子材,見諒山失守而後,法人步步進逼,時事日非,心上異常感憤,嘗向部下道:“我自二十歲投軍,身逢強敵,在槍林炮雨裏,出生入死,大小一百多回。到這會子,眼看法人這麽猖獗,這口氣如何消的下?我如今已是七十多歲人了,靠著老天保佑,無災無晦,耳目聰明,手足強剑倘然法人再要逞強,我這條命,可就跟他們拼掉是了。”一日,督辦差官來請,說有要務面商。子材不知何事,立刻乘馬到營。

  督辦接見之下,滿臉堆下笑來,開言道:“恭喜幫辦,彭大人奏調你呢。”隨把彭玉麟的公文給子材瞧看。原來彭玉麟因爲欽廉防務緊急,專折奏調馮子材,朝旨命鼎新酌議。鼎新與子材素來不很相協,應允他調去,所以邀他到來,特行以駕。當下子材看了公文,笑問鼎新道:“大帥鈞指如何?”鼎新道:“兄弟看來,一般都是辦皇上家的事,那邊這裏,都是一樣,彭帥既然專折奏調,你老哥便不能不去。”子材道:“這裏也很要緊,我可不能輕易離掉。”鼎新道:“你老哥不去,彭帥臉上,如何過的去?再者,彭帥也要見怪兄弟呢。”馮子材道:“論大局,這裏比了那這似乎吃重點子。彭帥是很明白的人,決不會爲此區區,會見怪大帥。”鼎新道:“老哥如此固執,我也不敢十分相強。但是彭帥那裏,須老哥自己行文去回復。”子材應允。回到營中,立即行了一角文書去。一面督率兵弁,在鎮南關裏頭,趕築起一座長牆來。

  這時光,關門既被法兵毀掉,逃亡難民,蔽江而下,廣西全省大震。經子材築了長牆,力爲安輯,人心始定。一面命部將王孝橫率兵一支,在後面屯紮,成爲犄角之勢。一日,軍中傳說,法人將于某日搶關。子材聞言根究,才知這句話,自法營裏傳佈出來的。暗忖:法人這麽聲言,定必先期兵至,兵法先發制人,後發制於人,倒不如率了精銳,出關去偷營劫寨。

  主意已定,一面通知督辦,一面檢點人馬。潘鼎新聽得,嚇得三魂失兩,六魄丟五,親自趕來阻止。子材哪里肯聽!鼎新道:“大蟲頭上拂蒼蠅,惹了禍誰抵擋?”子材道:“法國跟咱們是敵國,不是友邦。無論如何,朝廷總不會怪我開釁呢。”說畢,騰身上馬,下令出發。王孝棋八百洋槍隊,作爲先鋒,自己一千刀牌隊,作爲後應,軍號一起,風發潮湧似的沖出關去。

  潘鼎新見子材據鞍顧盼,精神異常矍鑠,督著人馬,徑奔虎穴龍潭而去,驚得伸出了舌頭,半天縮不回去。霎時就聽得關外炮聲轟天,槍聲震地,劈劈拍拍,砰砰蓬蓬,宛似天崩地陷,嶽撼山搖。鼎新自己不敢瞧,派令心腹軍弁,登關瞭望。一時報說:“法營中火起,我軍正在那裏冒煙突火的衝殺。”鼎新奇詫道:“馮老頭兒竟會勝的嗎?”軍弁回稱:“望去不很真切,似乎是勝的。”鼎新道:“這也奇了,真是出人意外的事!

  我總怕法人是倦輸詭敚”這一夕,鼎新沒有回營,吊膽提心,直至天明才定。

  角聲報曉,晨光睎微。奏凱的軍歌,趁著曉風,一聲聲吹到耳中來。軍弁馳報:“馮軍門得勝回營了!”鼎新才敢登關。

  但見馮字大旗,順風飛舞,好似也在那裏自鳴得意似的。千八百軍士,整整齊齊,走成一線,行伍步伐,絲毫不亂,一個個雄糾糾,氣昂昂,廝殺了一夜,並沒見有倦疲的神氣。一時望見馮子材跨著嘶風老馬,揚鞭得得而來,晨飆拂面,白髯飄揚,愈顯得老气橫秋,英姿颯爽。鼎新平素跟子材原是不大相得,這時光,自己不知道自己竟會心悅誠服的迎下關來,握手慰勞,說了許多好話。子材卻依舊落落的很,把在敵營中奪得的槍械馬匹,一一都登了帳。各軍弁殺敵斬首之功,也都記上了功籍,殺牛斬馬,大犒士卒。

  不意這裏正在恒舞酣歌,那邊已經厲兵秣馬。法將受了偷營之虧,竟大起諒山勁卒,直撲鎮南關。炮火轟天,鼓角動地,聲勢異常厲害。潘鼎新面無人色,向衆人道:“這回可糟了!

  這回可糟了!”子材奮然道:“法人再入此關,我有何面目見粵人呢?咱們拼一個死,誰要不去禦敵,我就斬誰!今兒的事情,不是我殺敵人,就是敵人殺我!”喝令本部人馬站隊出禦。

  說罷,推案而起。衆軍弁見子材這個樣子,感動天良,士氣皆奮,都道:“咱們都願跟隨老將軍死戰!”千人一致,萬衆一聲,如同山崩雷響,十里皆聞。霎時軍中掌起軍號,那班兩粵健兒,江淮豪士,一個個激昂赴敵,慷慨登陴。子材手執快刀,親自往來督陣。這時光,法軍炮子猛烈異常,人著處血肉橫飛,牆坍處煙塵蔽日。子材叫各統將當牆屹立,見有退後的,立刻飛刃斬掉。忽一個炮子從子材頭頂飛掠而過,大帽上的珊瑚頂子翡翠翎管,都不知轟到了哪里去,子材卻依舊沒事人似的,在那裏指揮監督。衆人見了,無不駭然。法軍自辰至午,攻勢稍怠,子材督率兩個兒子,喝令開壁。三匹馬風一般的沖出去,舞動快刀,逢人便砍,遇敵即摧,星馳風卷,所當辟易。諸將相語:“馮將軍是七十老翁,還這麽奮身陷敵,我們守在這兒,羞也羞死了。”於是驍將王孝祺、陳嘉,率著部將潘瀛、張春發等開壁大呼,江湖海浪似的卷將去。這一來出於法人意料之外,不及開槍轟擊,只好用著短兵,互相搏擊,殺人如草,流血成川。這一場惡戰,直殺得天愁地慘,日暗雲昏。欲知勝敗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五回 顧和局特詔棄越南 拒通商片言誤自主

卻說馮子材率了兩個兒子,開壁突出,奮身陷敵,王孝棋、陳嘉、潘瀛、張春發等衆將盡都感憤,風卷潮湧似的殺出關來,衝動法軍陣腳,就此鏖戰起來。兩軍都用的是短兵器,技擊工夫,法國人究沒有中國人純熟,戰上十多個回合,看看要不支。

  不防旌旗招展,金鼓喧天,一彪人馬,從斜刺裏橫掃過來,當頭一將,頭戴紅纓大帽,身穿短褂,手舞雙刀,潑風似的殺將來,大帽上頂兒翎兒,全都沒有。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已革提督王德榜。德榜自被潘鼎新參掉後,騎驢湖上,笑傲煙霞,原不悄預聞人世事。無奈部下軍弁,不服蘇元春管轄,紛紛告退,就找了來要他統帶,甘願戴罪立功,復轉主將的原職。德榜沒法,只得率領了趕來。恰遇兩軍鏖戰,德榜道:“孩兒們,咱們盡一回力吧。”隨率千軍萬馬,奮呼馳下,宛如風掃落葉,法軍無不披靡。這一場惡戰,愁雲漠漠,慘霧淒淒,真殺了個天昏地暗。法人也很驍勇,兩硬並一雙,鏖戰兩日兩夜。馮子材、王德榜一千驍將,浴血奮鬥,在屍山血海裏,沖入突出,渾身都染血腥,都變成紅人兒模樣。法兵大敗奔潰。子材發令追襲。追到文淵,文淵法將見馮軍來勢洶湧,不敢抵禦,棄城而逃。子材恢復了文淵,一面遣弁入關報捷,一面下令進撲諒山。把大軍分爲三路,王孝祺率領左路,王德榜率領右路,子材自督中路,三路兵馬;雲合電發,只半日便到了。先聲奪人,勢如破竹,法兵雖也抵擋一二陣,無奈這裏的聲勢厲害不過,暗鳴崩頹山嶽,叱吒變色風雲,別說戰,就嚇也嚇炸了膽子。

  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王孝祺攻破郎甲,進軍貴門關,昔年所駐邊界,全都恢復,關外肅清。自從中外開釁以來,這麽的大勝仗,直是絕後空前的創舉。法軍受了巨創,全國震駭,致兩倒其內閣。你想馮子材這個人,厲害不厲害?有了他老人家,連我這部清史演義,也會騰達出萬太光焰來。這時光,越民創立的忠義五大團,連營結寨,二萬余人,聞風興發,都矗起馮軍旗幟來,頓時馮子材大旗,豎遍了越境。

  當下馮子材大營紮在諒山,流星探馬,每日總有好幾個單報到營。一日,接到浙江捷報,知道法國提督孤拔,駕駛兵艦,窺伺鎮海,逼轟我們澄慶、馭遠兩兵輪,直闖入三門灣,被我軍轟沉兩船。提台歐陽利見扼守在北岸炮臺,開放大炮,轟沉孤拔坐船,孤拔就此斃命。現在浙江洋面,已沒有法船帆影了。

  接著又報法兵六千撲犯臨洮府,六千人馬,共分兩隊,一隊趨珂嶺安平,一隊趨緬旺猛羅。滇督岑毓英,分兵三路迎敵,命岑毓賓、李應珍等扼守北路,王文山扼守南路,自率精卒擋中路,小戰兩回,都有斬獲。法人受了小虧,合兵一處,猛撲臨洮城。滇軍奮力拒戰,南北兩軍,回軍夾擊,陣斬法將五員,法軍大潰,丟掉器械無算。子材掀髯大笑,立命賞銀十兩,軍探謝賞去訖。子材傳命置酒慶賀,本營各將,聞請都到。才待入席,急報法艦窺伺臺灣,澎湖失守。子材聞報,推案而起,衆人都嚇一跳。只見子材氣憤道:“澎湖守將,這麽不濟事,還不快快砍了呢。”衆人笑道:“離了八九千里路,哪里砍去。”當下入席歡飲,猜拳行令,直喝了一夜的酒。

  過了幾日,軍中忽起一種謠言,說法人已在天津地方,向李伯爺求和了。幫他講話的,是英國人赫德。法人聲言彼此撤兵,不索兵費,李伯爺已允替他代懇天恩了。似這種無稽之談,馮子材聽了,一笑置之,誰還去記在心上?不意一日,總督衙門飛遞一角緊急公文到營,拆開一瞧,把個老將軍白胡髭氣得根根倒豎,衆將士也沒有一個不扼腕憤痛。原來所傳並非謠言,朝廷已聽李伯爺之奏,恩准法人議和簽約,飭令各軍,退出邊界。當下諸將齊聲嚷道:“咱們不願退兵,願與法人決一死戰。”馮子材道:“這位李伯爺,真不曉事,眼前關外餉道已經大通,法軍已經大挫,乘勝前進,越南的法人,何難一舉掃掉?西貢吃緊,澎湖法軍,自會退去。”諸將都道:“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,懇求軍門作主。”子材見了這激昂的士氣,心下異常難過,隨道:“既是衆位如此,待我回文制軍,懇他飛章入告。”衆人聽了,才不講話。誰料回文去後,過不到十天,又有電諭到來,其辭是:桂軍甫復諒山,法兵即據澎湖。馮子材等若不乘勝回師,不惟全局敗壞,且恐孤軍深入,戰事一無把握。縱再有進步,越地終非我有,而全台隸我版圖,援斷餉絕,一失難復。彼時和戰兩難,更將何以爲計?此時既已得勝,何可不圖收束?著該督分電各營,如有電報不到之處,即發急遞飛達,如期停戰撤兵,不得違誤,致生他變。欽此。

  馮子材接到此旨,放聲大哭,諸將也都號哭,於是下令拔營,退回關內。越民聽得馮軍要去,遮道哭留。子材哭道:“我也不忍棄掉爾等,朝旨嚴急,莫由自主,奈何。”越民哭道:“公去,誰庇我儕?”諸將士聞了此語,一齊痛苦起來。頓時間哭聲震野,不復聞凱歌載道了。馮軍退入鎮南關,欽差彭玉麟,總督張之洞,早特委一個道員,在那裏迎勞。子材一見委員,就涕泗交流的悲泣。委員道:“老軍門,不是爲白勝了兩仗,不曾得尺寸土地的悲泣麽?”子材道:“一戰之勞,何足輕重,所痛越藩喪掉,滇桂兩省,從此多事了。”那委員聽了,也很憤然。

  你道馮軍既然獲勝,李伯爺爲甚急於要和,原來這時光國家多故,交涉紛繁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說話的不能雙管齊下,只好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。李伯爺沒有三頭六臂,也只好了卻一頭,再辦一事。法越事情鬧得天翻地覆時候,朝鮮國裏,又掀起絕大風潮來。殺了好些的人,流了好多的血,弄得日兵入宮,韓王蒙難,爲甲午失和的張本。朝鮮這一邦從明朝到有清,一竟爲中國的藩服,年年入負,歲歲來朝。上回書中也曾約略提過。朝鮮與日本,並圍東海,壤地相離甚近。明朝萬曆時光,日本豐臣秀吉大舉入朝鮮,覆其八道,朝鮮幾乎亡掉。

  明朝竭盡全國兵力,不能援救。虧得秀吉死了,八道漸漸恢復轉來。清太祖龍興關外,未定中原,先征朝鮮。朝鮮敵不過清兵,與太祖結爲兄弟之國。等到清朝入主中夏,覆蓋有四海,朝鮮又降爲藩服了。日本與中國,雖系鄰邦,素未通商立約。

  清初,明藩唐、魯二王,憑著海隅,圖謀恢復,屢次求援日本,日本國並不曾理他。自康乾兩朝而後,中國商舶東趨的日多一日,日本於是在長崎地方,創設奉行三員,專管華商事宜。道鹹而後,中國與泰西各邦通商立約,這時光日本還沒有挨著呢。

  同治元年,日本長畸奉行,遣人附著荷蘭船,載貨到上海。介荷蘭領事言,于上海道吳煦,請依西洋無約諸小國例,專至上海貿易,並設領事官照科完稅,不敢請立約章。吳煦轉稟通商大臣江蘇巡撫薛煥,薛煥應允,於是日本人始得在上海通商了。

  同治三年,日商介英領事巴夏禮,懇請自報海關完稅。七年,英領事代請准日商遊歷風地,給與護照驗行。這都是日本大將軍德川氏時候的事。

  等到明治紀元,派遣外務權大丞柳原前光到天津,謁見直隸總督李鴻章,要求依照泰國諸國之例,訂立約章,總署不肯答應。前光再四要求,鴻章被他纏不過,答應了焉。於是日本特派大藏卿伊達宗城爲正使,柳原前光爲副使,在天津地方,與李鴻章議定通商條約三十三款,內有一條,與西約大不相同,是禁止該國運貨入內地。這是同治十三年的話。明年,前光復來要求改約,鴻章不許。日皇又派外務卿副島種臣爲全權大臣,力請改約。沒奈何,只好答應。

  十二年四月,約章改成,就在天津互換。此時又有一樁意外交涉,先是琉球船遇著颶風,漂抵臺灣。一船的人,都被生番殺害,內中五十四個是琉球的人,四個卻是日本人。種臣換好約章,入都呈遞國書,就叫前光到總理衙門,訴說生番的事。

  總署大臣毛昶、董憫,都是不知國際不識主權的,回答道:“番民皆化外,猶貴國之暇夷,不服王化,亦萬國所恒有,敝國不承其咎。”前光道:“生番殺人,貴國舍而不治,敝國將問罪於生番,以盟好,故使某來告。”昶、恂齊答道:“生番既系化外,伐與不伐,悉由貴國。”前光應諾而去。

  同治十三年三月,日本以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爲都督,興師征台。先命廈門領事照會廈門道,聲言去歲副島大使得請於貴國,今將興師問罪于國貴化外之地,若貴國聲教所暨,則毫不敢犯。”廈門道轉呈閩浙總督李鶴年,鶴年復書拒絕,日人置之不睬。日軍薄社寮澳登陸,熟番迎降,熟番原是生番的世仇,引導日軍,進焚生番村落,深入至牡丹社,生番伏在叢莽裏頭狙擊日軍。日軍路徑不熟,很是受虧。於是退守龜山,創建都督府,開闢荒蕪,實行屯田,爲久駐之計。閩督飛章奏聞,朝廷大驚,下詔海疆戒嚴,徵發旁午。命船政大臣沈葆楨爲欽差大臣督率福州水師赴台辦防務,戒毋輕動。另遣閩藩潘慰,台灣道夏獻綸去見西鄉從道開議退兵的事。潘藩台道行抵琅(王喬)灣,見日兵露刃夾道而立,氣象異常整肅,虧得彼時潘藩台自負爲天朝大臣,不把日本放在眼裏,坦然不懼。嚴詞詰問,論辯了好多時光,議終不決。潘藩台拂袖而起,從道挽之道:“敝國暴師海隅爲貴國征討,化外開闢荒蕪,竟沒有酬報嗎?”潘慰道:“如果馬上退師,甘願償還兵費。”遂訂立了三條草約。此時駐京日使,就是柳原前光,跟總理衙門開議十多回,緣不相協,勢將決裂。閩撫王凱泰,率兵二萬五千渡臺灣,恰值龜山日軍感受暑瘴,相繼病死,正擬退兵。聽得大軍渡台,求和愈甚。特派內務卿大久保利通爲全權大臣,來議和約,辯論番漢地界,兩月未決。英使威妥瑪居間做調人,勸中國償還他兵費銀三百萬元。沈葆楨電奏力爭,廷議不欲遽啓戰事,允給償金五十萬。九月,鈐印換約,日軍歸國,行著凱旋禮,從此益把中國輕視了。

  光緒元年,日本兵艦突入朝鮮江華島,轟毀炮臺,焚燒永宗城市,殺死韓軍,掠去軍械戰俘,復派兵艦駐釜山要盟。你道日本爲什麽這麽無理取鬧?原來副島種臣來華議約時光,乘間詢問總署,朝鮮是否貴國屬邦,如果是屬國,就請主持朝鮮通商的事。總署回答朝鮮雖我藩屬,而內政外交,聽其自主,我朝向不與聞。這一句話,在總署大臣,不過爲省事起見,不意日本人竟作爲憑據,自遣兵艦,前往逼迫。一面特派開拓使黑田清隆全權大臣議合,井上馨爲副,赴朝鮮議約。朝鮮敵不上日本,自然總是謹遵台命。那盟約劈頭第一條,就是日本認朝鮮爲獨立自主之國,互派使臣。餘下幾款,即是開仁川、元山兩埠通商,日艦得隨時測量朝鮮海岸等,把大清上國,一筆勾銷。政府大臣漠不關心,反笑日本沒志氣,甘與咱們藩屬立約通商,自降身分,又誰知人家深謀遠慮,別有用意呢?

  這一年春裏頭,政府才派侍講何如璋充日本使臣,創設橫濱、神戶、長崎等領事。到光緒三年,朝鮮爲了天主教的事,跟法國有了違言,經日本駐釜山領事出來調停,總算沒有決裂。

  法韓定約,約文中稱中國爲上國,聲言所定各條,須候上國指揮,才能作據。日本一見此約,大大抗議,詰問朝鮮,交際政體,何得獨尊中國?如果朝鮮爲中國屬邦,大損日本國體,日本斷難承認。朝鮮王奏知北京,總理衙門致辯日本,反復千言,內有幾句妙不可思議的妙語,是朝鮮久隸中國,其爲中國所屬,天下皆知,即其爲自主之國,亦天下皆知,日本豈能獨拒?日本人見了這種妙語解頤的奇論,一笑置之,毫不理會。

  光緒五年,趁中國與俄國爲了伊犁事情,辯論劇烈時光,起兵入琉球,一舉滅掉,夷爲沖繩縣。政府詰問日本,日本索性不睬。此時泰西各邦因援日本通商朝鮮之例,要求通商朝鮮。

  中國諭飭朝鮮,相機因應,切勿都拒。於是遂與美國議訂互市之約。伯爵李鴻章劄派道員馬建忠,水師統領提督丁汝昌,統率兵輪,偕同美國全權公使東渡立盟。朝鮮王先致國書美總統,自明爲中國藩屬,所以請中國立盟。經美使允許,當下就在濟物浦地方訂約簽字。約成之後,朝鮮特派專使,齎了美約並致美國書,呈送禮部,轉總理衙門備案。英法德三國,得著消息,都遣專使東渡,要求建忠依照美例,訂約通商。建忠沒法推卻,只得與他們先後訂約而去。

  日本駐韓公使,行文朝鮮政府,詰問約文內容,朝鮮政府置之不答。叩問建忠,建忠又深守秘密,日人很是不悅。恰值朝鮮有大院君之亂,日本練兵教訓崛本以下七人都被殺害,日本使館,也被焚掉。日使花房義質隻身逃歸。日本政府聞警,立派海軍少將仁禮景範統率兵艦,到朝鮮問罪。朝鮮大懼,電懇中國援救。北洋大臣張樹聲,劄派馬建忠會同丁汝昌,督率兵艦三艘,火速東流。馬、丁二人,一抵仁川,瞧見日軍聲勢厲害,商議道:“現在日艦都在仁川,濟物浦地方又有陸軍駐紮著,謠傳花房義質要率師直入王京,果然如此,一者損國威,再者失藩封,張大臣派咱們來做什麽呢?”馬建忠道:“我看還是迅速趕入王京,執住逆首。先下手爲強,憑日本再厲害點子,也奈何我們不得了。”丁汝昌道:“光是海軍,兵力終嫌太弱,觀察留在這兒,待兄弟內渡去懇請添兵。”建忠應允。

  汝昌內渡之後,樹聲立命繼進,水陸兩軍,於七月初四日航海,汽笛嗚嗚,黑煙梟梟,突浪沖波,只四天工夫,早到了朝鮮馬山浦。疾雷不及掩耳,海陸軍直薄王京,汝昌、建忠,聽從長慶奇計,三個兒輕車簡從,到城裏拜候大院君。大院君帶了衛隊五百人,來營報謁。長慶密飭部將把韓宮衛隊,悉數軟看住了。一面大排筵席,邀請大院君入席筆談。大院君心疑,要召從人還宮取衣,長慶取出朝旨,宣佈其擅廢國王;擅殺王妃;擅戮執政;擅踞王宮;擅焚使館五大罪,喝令拿下。解到天津,奉旨幽禁在蓮池書院裏。吳長慶既平朝鮮之亂,留軍漢城,長川駐紮。日人大失所望,花房義質要挾不遂,聲言欲去。韓人既懼日本決裂,又怕建忠不從,只得一面慰留日使,一面到建忠跟前來請示。建忠准他特派全權,在仁川地方與日使磋議。

  韓人畏懼日本,終償日本賠款金五十萬,開闢揚華鎮爲商埠,推廣元山、釜山、仁川征程地,並宿兵王京,與長慶對慶軍對鎮,宛如公司保信的樣子。

  此信傳到北京,朝士異常激昂,給事中鄧承修、侍讀學士張佩綸,先後疏請乘此兵威,征討日本,責問夷滅琉球之罪。

  詔付鴻章詳議。鴻章復奏,海軍未備,渡遼遠征,不很妥善。

  朝廷此時,很體任李鴻章,見鴻章說不妥善,也就算了。這便是中日韓三國釀禍的遠因,尋仇的近果。比較起三國的人材,三國的手段,除朝鮮提開不計外,一智一愚,一蠢一狡直不可以道里計。欲知智愚狡蠢,從何分別,告罪暫停,下回再講。

  第九十六回 袁項城輕騎赴宴 開化黨露刃入宮

話說朝鮮此時,國中共有兩個黨,一個名叫守舊黨,大半是執政大臣;一個名叫開化黨,大半是少年志士。守舊黨主張倚靠中國;開化黨主張倚靠日本。兩党的人,一水一火,一涇一渭,永遠不會和諧的。開化党裏有名人物金玉均、洪英植、朴泳孝、樸泳教、徐光范、徐戴弼等都曾留學過日本,跟日本人感情很好。日本就使出外交敏捷手腕,鼓吹他脫離中國,應許幫助他獨立自主,誠摯懇切,故意做出那義形於色的樣子。

  那班年輕志士,有甚閱曆,自然感激到個五體投地。

  這一年是光緒十年,中國爲了法越的事,鬧得烏煙瘴氣。

  開化党領袖金玉均聚集同志,商議趁這當兒,把在野守舊黨,悉數除掉。樸泳孝道:“守舊黨仗的是清國腰子,現在清軍駐紮在王京,咱們動手,怕就要受清軍之害。不如先把清營三將,設計除掉,省得礙手礙腳。”金玉均道:“清營三將,吳兆有、張光前倒都不足爲慮,只袁世凱很厲害,怕不容易收拾呢。”

  樸泳孝道:“那也再瞧罷了,我想就在郵政局裏,設下盛筵,邀請三清將喝酒,兩壁廂暗伏下刀斧手,擲杯爲號,就席間取三將首級易如反掌,好在郵政局對門,就是日本使館,就是有什麽,日公使總也助我們一臂呢。”衆人齊聲稱妙。於是發帖請客,定於十月十五日夜宴。清營接到請帖,吳提台、張鎮台相語道:“開化黨跟我們素沒交情,忽地邀我們喝酒,這裏頭怕有奸計。”吳提台道:“項城袁公,素有見識,咱們且訪訪他,看他懷何意見。”

  原來這位袁公,名世凱,字慰亭,河南項城縣人氏。父名保慶,本生父名保中,從祖名甲三,做過總督,放過欽差大臣。

  撚軍之亂,在皖豫地方,建立過非常戰功簪纓世族,詩禮家聲。

  袁公少時,性喜任俠,爲人鳴不平,慷慨好施與,以善爲樂,寒士多依爲生,士紳推戴,負一郡時望。段學士靖川,年已八旬,負知人鑒,一見袁公,就道:“此誰家子?酷似李子和少年時,非凡品也。”已卯,鄉試不第,袁公奮道:“大丈夫當效命疆場,安內攘外,焉能齷齪久困筆硯間,自誤光陰耶!”

  遂把平日所作詩文,付之一炬,應慶軍統領吳長慶之聘,入幕襄辦營務。長慶奉旨援東,部下頗事騷擾,袁公慨然道:“王師戡亂,紀律如斯,遺笑藩封,玷辱國體,我當以去就爭之。”入諫長慶,長慶感悟,立命袁公約束將士,闔營肅然。韓亂既平,韓王問長慶借將練兵,長慶就薦了袁公去。法越事起,朝命長慶分兵防金州,長慶擬檄袁公統率三營,留防韓京。袁公堅辭不肯,轉讓與提督吳兆有,仍願專辦營務防備。長慶無奈,只得奏派他總理長慶等營營務處,會辦朝鮮防備,又把慶字營本軍,委他兼帶,作爲坐營。袁公於是把練成的韓軍,交于韓王派將接統,自己專心一志,整頓慶營。慶營兵弁,都是吳長患難弟兄,官多提鎮,兵亦素驕,要他們伏貼,比怎麽都難。不意經他老人家接手之後,只數旬工夫,整齊劃一,冠絕各營。你道他這本領,厲害不厲害?

  當下吳張二人訪袁公:“開化黨邀請喝酒,宜去不宜去?”袁公道:“這一席酒,定有奸計。只是全辭不去,適足示弱,去總要去的。”兆有驚道:“你識破他是奸計,還敢去嗎?”

  袁公笑道:“幾個開化黨,憑他如何圈套,究竟不是虎穴龍潭。

  便就是虎穴龍潭,袁某也未見得懼他呢。”二人阻道:“身履險地,不是玩的,不去爲是。”袁公但笑不顧,問左右道:“什麽時候了?”左右回:“夕陽斜挂樹梢頭,將次傍晚。”袁公喝令備馬,懷械裹甲,只帶從騎二十餘人,徑投郵政局而去。

  吳張二人,見了這個樣子,都替他捏一把汗。

  卻說袁公等二十餘人,鞭絲帽影,行走如飛,霎時已到。

  投帖闖入,主人僅到半數。樸泳孝降階相迎,擡頭見袁公行裝打扮,藍頂花翎,長袍短褂,白胖胖臉兒,烏奕奕眼睛,精神煥發,威武凜然,不覺打了一個寒噤,戰兢兢接待著,勉強寒喧了三五語。只見袁公開言道:“既承寵招,就請賜飲吧,我還有事呢。”朴泳孝唯唯應命,擺上席菜,袁公立盡三杯,執住泳孝手道:“恕我放肆,今晚營裏有要公,可不能等諭主人畢集了。”隨說,隨起身出席,泳孝的手,卻執住不放。伏兵要動手,見泳孝被執,不敢。袁公拖泳孝直出局門,跨上馬,還借著講話,走了一箭路,才把他放掉,揚鞭得得,沒事人似的回來了。開化党人相顧失色。袁公回到營中,吳張兩人問起情形,無不佩服。

  才隔得兩日,洪英植等又發請帖,邀請王妃的侄子閔泳翊等諸貴威,英、德、美、日諸駐使,中國商務委員道員陳樹棠,稅司穆麟等一衆高朋,到郵政局開宴。諸賓都到,只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托疾不至。袁公在營聞報,暗忖:日使不到,其中定有別闔營中上自統領,下至小卒,一個個枕戈待旦。到三鼓相近,忽報郵政局火起。袁公出帳觀看,見西南角火光沖霄,紅得晚霞夕照相似。正要派人打聽,探子飛奔走報:“開化黨徐載弼,率領留日武備學生十二人,亂刀擊刺禁衛大將軍,閔泳翊受傷倒地,賓主嘩散。閔宅家丁,已把泳翊舁到穆大人公館,穆大人請了個美國醫生,正替他醫治呢。”袁公詢問:“咱們的人,受傷沒有?”探子道:“大概沒有吧。”一語未子,外面跑進一個人,气喘吁吁,滿頭都是汗。袁公驚視,不是別人,正是商務委員陳樹棠。樹棠見了袁公,要講話,張口結舌,半句也不能出口,掙了半晌,才掙出一句道:“大變大變,殺了人了。”袁公道:“只傷了姓閔的一個嗎?”樹棠道:“只傷了一個。”袁公道:“怎麽一回事?”樹棠道:“咱們正喝酒,忽聞局後火起,走出天井瞧看。徐載弼領著十多個亡命之徒,沖進屋來,手執雪亮倭刀,圍住閔泳翊就戮。衆人大亂,我就打洞裏走了出來。”袁公聽畢,不作一語,立出大令,命二百親兵,一齊出隊。隨向樹棠道:“待我親自去走一遭。”

  舉步開帳,馬已帶好,騰身上鞍,鞭梢一揚,督著二百親兵,風馳電卷而去。無多時刻,早已趕到,但見門首大清黃龍旗,朝鮮太極旗,在月色裏飛舞而已。前鋒哨弁,闖進局門,靜悄悄不見一人。回稟袁公,袁公道:“既然寂無一人,且到穆宅,瞧瞧閔泳翊去。”軍士聞令,一齊回首,見日本使館,雙門緊閉,衆人都不勝詫異。

  行抵穆宅,哨並稟稱宅門首站有一人,不許我們入內。袁公催馬前進,果見一個少年,持槍鶴立,氣宇凜然。袁公勒兵稍退,問他姓名,才知是北洋派來的幫辦稅務人員唐紹儀。袁公隨把來意說明,唐紹儀讓袁公入內。見閔泳翊臥在榻上,作勢很重,骨頭都見了,面色慘白,也沒有別的話,只說“開化黨殺我!開化黨殺我!”而已。袁公略慰問幾句,隨出穆宅,勒兵徑向宮牆一帶巡哨。途中遇著好幾隊韓兵,急步疾行,好似趕赴哪里似的。飭人詢問,都回奉召入衛宮禁的。袁公深信不疑。一時行抵宮門,門已緊閉,見宮內沒甚變端,守到天明,也就收隊回營了。

  回到本營,席未坐暖,警聞又到,才知泳翊受傷之後,洪英植等馳入王宮,泣告韓王:“清營兵變,閔泳翊被殺。”韓王、韓妃只當是真話,嚇得不要的,洪英植道:“請國王避到別宮去,咱們自有法兒保護你。”一衆開化党不由分說把韓王、韓妃,直簇擁到景佑宮。韓王道:“你們說有法兒,倒底什麽法兒呢?”金玉鈞懷中取出洋紙鉛筆,向王道:“只要王動筆寫幾個字兒,就能夠安如泰山了。”韓王道:“寫什麽字呢?”金玉均道:“字不必多,‘日使入衛’四個字夠了。”韓王遲疑未應。玉均搶上一步,執住韓王御手,不由分說,颼颼颼一陣畫,竟畫成‘日使入衛’四字,立命心腹送交日使館去。

  日使竹添進一郎,早已準備,接著手書,立率衛隊三百,風馳而至,於是把韓王韓妃韓世子全夥兒拘禁了。一面矯詔召貴戚老臣閔台鎬、趙寧夏、閔泳穆、尹泰駿、韓圭稷、李祖淵等悉數殺掉。又殺掉太監柳在賢。一到天明,開化黨自己署官,洪英植爲右相,樸泳孝爲兵部,徐光范司外交,樸泳教爲都承旨。

  一切政權,都在開化黨手掌之中。

  袁公聞報,就與吳、張兩將,商議救護之策。兩將齊稱:“沒有北洋軍令,不敢輕動。”袁公道:“渡海請命,哪里來得及!不如致書韓王,聲言往護,隨後率兵入宮,還快一點子。”二人應允。當下具了一封公函,專弁送往韓宮。此時黨人專權,入宮保護之事,如何肯答應呢?袁公道:“事到如今,只好從權了。”吳、張二將定不肯從。一人逆不過兩,沒奈何,只得辦了文書,立派泰安兵船,飛送北洋請示。不意一到次日,韓臣金允植、南廷哲來營哭泣,跪請救王;韓民十多萬,不期而集,聲勢洶洶,勢將作亂。袁公向吳、張二將道:“再要袖手旁觀,別說對不起國家,對不起韓人,也太對不起自己了。”

  二人尚未回言,外面送進一角公文,卻是韓議政府領議政沈舞澤懇求帶兵救王的事,上面鈴有議政府印信。袁公瞧完,遞與吳、張二將,吳兆有道:“咱們打一道昭會給竹添,問他爲甚率兵入宮,看他如何回復。”張光前道:“很好。”袁公見他們這麽主張,不便阻擋,打了一封照會去,泥牛入海,消息杳無。吳、張二將面面相覷,不作一語。忽報党人密謀劫王赴他島,另立幼君,附日背清。袁公奮然起立,向二人道:“我統兵防韓,若失其君,又失其國,咎將安歸?且韓既附日,韓亂党定然斷我歸路,合兵來攻,何由歸國?生死存亡,間不容發,我可不能再耐了。”吳張二人齊道:“逼不得已,請再告急北洋,聽候示諭。”袁公道:“防韓交涉,系我專責。如因肇釁獲咎,我一個兒去擔當,決不累及諸君。”吳、張二人沒法,勉勉強強,應了一聲“也好”。於是請商務委員陳樹棠函告各國駐使,一面出令調兵。袁公道:“咱們三個人,別並在一起,應分三路進援,吳軍門、張總戎,你們二位,都是百戰過來的,誰任中堅,誰抄左右?”吳兆有道:“張鎮台年強力壯,這件事須得張鎮台於去,我願包抄左路。”張光前道:“懲我怎樣,總強不過軍門大人。論官職,軍門大人也在我前頭呢。”二人互相推讓,曆久不決。袁公道:“二位既然如此謙遜,我雖官系文職,說不得當仁不讓,當督率本部,勉攻中堅,左路就請吳提台抄殺,右路就請張鎮台抄殺。”二人大喜。

  這時光袁公部下,大半分駐在馬山浦,眼前通只四哨人馬,聞令出發,倒都歡呼踴躍。袁公下令,韓王在內,本軍不得開放大炮。一面密約韓國營官金鍾呂等爲內應。部署定當,袁公對衆宣誓,聲淚俱下。誓畢上馬,未刻出營。先飭隨員陳長慶手執名帖,乘馬先行,兵隊隨後繼進,如果途遇日兵詢問,就告訴他請會竹添商量辦法。馬步各軍,整隊出發,嚴肅肅,靜蕩蕩,霎時之間,早入了韓宮郭化門。才行得數步,就聽得裏頭槍聲砰然。袁公喝令將士猛進還攻。將士鼓噪奮進,撲到景佑宮,宮門已經緊閉。袁公喝令攻進去,千人萬手,一瞬間早已排闥而入。不防韓黨人退守在樓臺上頭,樸泳孝率領日人所練的韓軍,暗伏在宮牆上,瞧見袁軍擁入,一聲暗號,辣辣辣開槍轟擊,彈如雨下。袁公督隊猛進,官弁兵卒,傷亡枕藉。

  哨弁崔繼澤,見袁公站在危地,搶步上前,牽住衣袖,力請稍避。袁公怒喝道:“我爲統領,我不進誰進?再言退避者,立斬。”遂督親兵數十人,拼命奮進。究竟俯擊的便宜,仰攻的失勢,頃刻之間,死傷過半。

  正在危急,忽聞後隊發喊。袁公回頭,瞧見數十個日本兵挾著快槍,突由後面抄擊將來。袁公急令後隊作前隊,前隊改後隊,奮力迎擊。又命哨弁唐宗遠,分兵繞由院後夾攻。兩路轟擊,黨人抵擋不住,紛紛逃遁。袁公揮兵進躡,忽見三五百個韓兵,風一般馳來,一見袁公,齊都跪下,原來就是袁公向日教練成功的韓兵。於是合力進戰,聲震屋瓦,殺到後院山坡下,忽見兩個兵丁,扶著一人,倉皇走來,不是別個,正是防軍提督吳兆有。兆有一見袁公,跌足號哭。袁公驚問:“爲甚如此狼狽?”兆有哭道:“兵弁入宮受擊,逃潰了個盡,現在叫我如何呢?”袁公笑道:“你這個樣子,難道敵人就能舍搜你嗎?快請回營去收集殘卒,別在這裏亂我軍心了。”說畢,依舊麾衆前進。忽然天崩地陷似的一聲怪響,煙塵蔽日,火焰沖霄。原來是地雷、格林兩種火炮,一齊轟發,有兩個小兵轟騰空際,直飛到數重以外。袁公離掉地雷轟發處所,只有幾十步,也被震仆倒地,略受微傷,依舊率兵追趕。忽軍探報稱,日本兵都已趕回使館去了。袁公見日色已幕,隨也傳令收隊。

  此時袁公練成的韓軍,跟日人所練的,幾在那裏開槍轟擊呢。

  袁公回到本營,一面收鹼亡卒,一面叫人把美國醫生阿連請到營中,醫治傷痍。袁公問部下道:“今兒出仗,張鎮台的兵,怎麽一個都沒有遇見?”一哨弁笑回:“張鎮台率著他那貴部,都在宮西金虎門內高牆下面,躲著避彈丸,生恐敵人找來。一槍也不敢發,一步也不敢行,咱們如何會遇見的?”袁公歎道:“淮軍幕氣,竟至如此,真是人家意料所不及的。”

  忽陳樹棠來拜。袁公接著,樹棠問:“韓王在哪里?曾否找到?”袁公道:“已經懸賞探查,還沒有確實消息。”一語未了,韓官李應浚走入,哭向袁公道:“國王已經遇害,懇求我公作主。”袁公驚問:“此話何來?”李應浚道:“宮中逃出的人,都這麽說呢。”袁公道:“世子呢?”李應浚道:“也沒有仔細問。”袁公又問:“韓王有無庶子?”李應浚道:“有一個庶子,爲妃娘娘不容,匿養在民間,已經九歲了。”袁公道:“庶子所在,你總知道的。”李應浚道:“那也要查訪起來,目下還不敢說呢。”袁公道:“既是如此,你快去訪來,國不可一日無君。訪了來,先把他立爲監國,以維繫人心。”李應浚應諾自去。

  忽報吳提台、張鎮台到。袁公迎入,張光前道:“公知韓王所在嗎?”袁公道:“沒有知。”張光前道:“韓民來我營報告,說見王在北門關帝廟內,被洪英植叫留日學生九人圈住著。”袁公道:“咱們當迎他到營裏來。”立派委員茅延年先去勸駕,隨向吳、張二將道:“可又要煩二位辛苦一回了。茅延年究竟是個文員,不很濟事。”二人面面相覷,半晌不作一語。袁公笑道:“迎王不比別的事,可以不必開仗,二位盡放心是了。”二人才敢答應,各跨上戰馬,帶了五百軍士,排齊隊伍,撐起軍號,耀武揚威,直撲向關帝廟來。一時行到,二人下馬,茅延年迎著道:“王倒沒甚話說,倒是洪英植再三阻止呢。”吳兆有擺出將軍架子,怒目而入。韓王見了清將,膽子頓時大壯,牽著茅延年衣袖,走入輿中。茅延年扶王入輿,隨向吳兆有道:“軍門大人陪了朝鮮國王,請先回營去,我略部署部署就來。”兆有應諾,護著韓王肩輿,振凱而回。

  回到營中,袁公已經先在。韓王下輿,執住袁公手,使翻譯傳話道:“不意復得見君,雖然君也危險得很。”停了一回,又泣訴洪英植、樸泳孝逼脅的事情,揮淚陳述,哀動左右。才知洪、朴逼王更衣赴日本,王與王妃、世子泣求不聽。洪英植動手親把國王袍服脫去,換上白衣。剛才換好,宮外槍聲大震,黨人分出抵禦。槍聲愈逼愈近,王與王妃、世子,趁鬧裏逃出。

  洪、樸等接踵追到,依舊迫脅。虧得吳軍往迎,得免於難。正說得悽楚,茅延年恰好回營,吳兆有問他:“怎麽這會子才來?”延年道:“洪英植和一衆留日學生,都被韓國衛士殺掉,徐載昌第三人也都取供正法了。”韓王留營二日,袁公派遣部將掃清官闕,隨送韓王還宮。韓王感極而涕,執住袁公手道:“我公盛德,三韓君臣,自我之身,及我子孫,永遠不敢忘記呢。”袁公道:“某何敢居功,這都是本朝皇上柔遠宏恩。貴王不忘雨露,守著‘忠貞不貳’四個字就夠了。”韓王道:“斷不敢稍懷貳志。”袁公道:“貴邦雖奉中國正朔,而國內記載,多用崇被甲申後第幾年字樣,殊非尊王之理。”韓王道:“從今而後,當虔奉天朝光緒年號。”又請袁公住在偏殿樓下,與王居僅隔一牆,朝夕接晤,握手談心。韓國各部大臣,每日必來白事,環繞左右,聽候指揮。這時光,袁公在韓,差不多是日韓合邦前之日本伊藍總監,威權無上。

  一日警報傳來,說日本兵已到仁川。袁公道:“日公使竹添進一郎臨走時光,縱火焚掉使館,知道他總有枝節的,何況金玉均等這班亂黨,都逃在那裏呢。”忽門上呈進一封信函,卻是日使竹添寫來的,拆開瞧閱,大略說是率兵入宮,由韓王所請,接書未及啓視,貴軍已闖入,不得已應發小槍,以盡保衛之誼。袁公笑道:“日人心虛,已經不打自招了。”隨取筆墨,復了一封信去,略稱:“韓國亂臣劫君,殺戮無辜。軍民嘯聚,憤將尋仇,恐犯王宮,波及貴部。韓內外署大臣,請我軍入衛,我軍有保護之責,未便不理。辰刻致書貴使,日夕不報,事急難待,整隊往候雅命。不圖甫人宮門,槍炮並發,猶以爲亂黨抗拒。接來函,始知發槍炮者,貴使爲之也”等語。

  復函去後,竹添無可置辯。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  日本政府的外交,真也厲害。一邊陸續發兵,一邊向中國政府聲告袁公妄啓釁端,曲不在彼。政府未辨曲直,請旨簡派吳大澄爲朝鮮辦事大臣,續昌爲副大臣,來韓查辦。日本也派井上馨爲全權大使,開出五大條款,要求朝鮮:第一,修書謝罪;第二,恤日本被害人十二萬元;第三,殺害日本大尉磯林之凶手應處極刑;第四,建築日本新使館,朝鮮出銀二萬元充費;第五,日本增置王京戍兵,朝鮮任建兵房。朝鮮強不過日本,中國又怕事,沒奈何,只得謹遵台命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七回 彈內監盛世發危言 建御園聖朝彰孝治

話說韓事結束,日本依然優勝,袁公憤甚,就在吳、續兩星使前,請了個假,乘坐超勇兵輪,回到北洋。謁見李伯爺,痛陳治韓妙策,宜趁此機會,請旨責問韓王政治不修,叠生變亂之罪。選派監國,代執其柄。李伯爺不置可否,只說將來再瞧罷了。袁公又上書痛切陳言,請仿漢封建設相事,否則韓終非我有。今之論者,曰省事,曰省費;夫失今不治,待至事發,必傾中國全力而後可圖。今日多事,即異日省事;今日多費,即異日省費。李伯爺老成持重,終不肯輕舉妄動。

  到了光緒十一年春季裏,日本特遣宮內大臣伊藤博文、農務大臣西鄉從道,到天津來議訂朝鮮條約,朝命伯爵李鴻章爲全權大臣,吳大澄爲副大臣,跟日使開議。偏李伯爺會搭架子,直隸總督衙門裏,自轅門到大堂,滿滿都是兵隊,銅叉、馬刀、長錨、大旗、刀牌、洋槍,密密層層,齊齊整整,好不威武。

  架子搭足,才請伊藤、西鄉兩使進見。兩日使也真厲害,李伯爺雖是威嚴,開議約款,倒並不肯退讓。一總議定三款:第一,兩國屯在朝鮮的兵,都各撤還;第二,朝鮮練兵,兩國都可派員爲教練官;第三,將來兩國如派兵至朝鮮,須互先行文知照。

  李伯爺是中興名將,曠世英雄,無奈于國際法學,不很明白。

  訂立了這共同保護條約,還向人家說朝鮮是我屬國呢。

  此時越南,朝鮮兩大交涉,都已結束。朝廷銳意奮發,訓飭封疆大吏,如有仍蹈舊習,瞻顧因循,一經查出,輕則立予罷斥,重則分別治罪。又劃台另爲一省,改福建巡撫爲臺灣巡撫,駐紮臺灣。原有福建巡撫事,改由閩浙總督兼管。籌辦海防,創設海軍衙門,命醇親王奕譞總理海軍事務,沿海水師,悉歸節制調遣;並命奕劻、李鴻章會同辦理,善慶、曾紀澤幫同辦理。先從北洋精練水師一支,此外沿海省份,分年次第興辦。君臥寢室之薪,臣鼓中流之揖;君臣一德,上下一心。不防英吉利國,趁這當兒,因利乘便,竟由印度派兵進據緬甸,一鼓就滅掉了。駐英大臣曾紀澤奉著朝旨,跟英外部交涉,說到個唇焦舌敝,究竟不能立君存祀,不過爭到個所有貢例由英國駐緬大員,按期遣使貢獻而已。

  慈禧太后素性心高氣傲,要把中國做成天下第一個強國。

  垂簾以來,頻遭多難,叠喪屏藩,把那爭強好勝之心,漸漸消磨了個盡。緬甸交涉結局後,就下諭自本年冬至大祀圜丘爲始,皇帝親詣行禮,並于明年正月內,舉行親政典禮。醇親王奕譞、禮親王世鐸等一見此旨,先後上疏,懇請皇帝親政後,太后再行訓政數年。慈禧後鑒其心誠,恩諭允從。

  這一年,北洋海軍成立,李伯爺奏請巡閱,降旨派醇親王到天津巡閱,總管太監李蓮英隨往伺候。李伯爺劄委幹員辦差,當面吩咐:“行轅裏頭,要總管房間,須要比衆講究,草飾了我可不依的。”委員應著,自去小心辦理。糊裱牆壁,裝飾字畫,佈置幾椅,一應事情,無不親自提調,辦理得千妥萬貼,才敢稟復李伯爺。李伯爺走來一瞧,搖頭道:“這種地方,如何好住李總管,如何好住李總管。”隨喊委員問道:“我爲你是老公事,才把這件事交給你辦,竟辦得這個樣子。你自己瞧瞧像什麽?我當初怎麽吩咐你來?”李伯爺說一句,委員應一句,候伯爺說完之後,才慢慢辯道:“這一間房間,比了王爺的,只差得一級,卑職已算格外講究的了。”李伯爺怒道:“王爺的差一點半點,倒不要緊,李總管的,如何差得?還不替我快換了。”委員諾諾連聲,於是趕忙的調換。

  原來這李蓮英,是太后身旁第一個得寵太監。清制太監勿得越六品,宣宗酷好男色,有寵的內監懇求加銜,宣宗特製一種白玉頂戴賞給他。獨這李蓮英因爲服勤,太后特恩賞給他二品頂戴。蓮英人很機智,每能先意承旨,太后的湯藥、喂餌、器玩、服飾一切物件,不消你開得口,早替你早早安排下了。

  蓮英要是請了假,承值的內監,總不能如意,總要受著鞭撻。

  闔宮大小太監,雖然妒忌他,本領上,能耐上,沒一個及得上,只好涕泣著求他銷假。有一日,太后到恭親王府去,路過蓮英家,見門首貼著瑪瑙漆門條,大書“總管李寓”四個字,觸目驚心,不禁盯了他兩眼。到了王府,蓮英乘機請了幾個鐘頭的暫假。一會子,回邸銷假,面奏道:“奴才在內廷當差,家裏頭事情,不很留意。不料小內監無知妄作,竟貼起總管字樣來,奴才恨得什麽相似,才把他們痛笞了個半死。懇求天恩,把這起沒王法奴才,飭交內務府嚴辦。”太后笑道:“你已經辦了,就算了何必再交內務府呢。”蓮英得寵太后,即此可見一斑。

  所以李伯爺這麽巴結呢。

  當下委員受了排喧,只得忍了氣從新佈置。到了這日,醇王、李監同時抵津。李伯爺兢兢業業的接待,到校閱時候,不過醇王安坐在前,李監隨侍在後,其餘禮節,毫不分主仆上下。

  事畢回京,恰遇著荒災,御史朱一新上了一折,奏的是遇災修省,預防宦寺流弊,內有李蓮英隨奕譞巡閱,恐蹈唐代監軍覆轍。太后大怒,諭令明白回奏,旋命以主事降補。

  這時光,四海艾安,八方無事,醇親王是懿親重臣,與國家體戚相關的,不免想出點子事業來點綴升平,歌舞盛世。好在海軍經費,很是寬裕,撥調三千萬金,就清猗園舊址,大加擴充,改名叫頤和園。一轉移間,化無用爲有用。到光楮十四年二月,園工告竣。慈禧太后率同德宗,臨幸駐蹕。瓊樓玉宇,復道琳宮,說不盡的繁華,描不盡的富麗。時人楊小歐,有賦爲證,其辭道:大清國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,福麗天地,壽齊山河。皇上至孝,薄海謳歌,以爲文王之囿。擇地西山之坡,山曰萬壽,園名頤和,是蓋聖天子之所以養其親,億萬年之所以樂其壽。鳩工庀材,經營結構,殿宇輝煌,山水碧秀,泉石擁翠,林木鬱茂,百物效靈,天工俯就。以媚於天子,以娛待皇太后者也。園之中,開仁壽殿。閣啓文昌,亭知春色,樓倚夕陽,霞絢之室,玉瀾之棠,館宜芸碧,榭沁藕香,藻繪呈端,恩風記扇長。明目達聰,昂間古樂,縱之皦如,以成始作。園曰德和,殿號頤樂,上下三層,整齊錯落,景福高閣,樂壽華堂,亭含新意,岫挹芝蒼,水木自清,仁風斯揚,養雲軒外,含綠隨香,意遲雲在,川泳雲翔,半山之坡了無盡意,瞰碧園朗憑臨俯視,尋雲寫秋別饒風致。千峰擁翠,佛殿排雲,衆香宗樹,智慧海濱,堂稱介壽,閣聳寶雲,雲松巢密,湖山意真,鸝黃清聽,畦綠成茵,窩中邵老,畫裏遊人,蓋至此,而仰太虛清無點塵者矣。尤復樓可借秋,門工邀月,秋水依衡,寄瀾壯闊,舫對鷗盟,藻深魚悅,以石爲船,因貝成闕,是蓋山色湖光共一樓,鬼斧神工皆叫絕者矣。若乃半水之座,寄瀾之堂,莕橋虹拱,堂殿風涼,雲岸煙嶼,蔚翠霏香,可以泛桂掉,流瓊觴,風流水面,荷淨納涼。其他玉帶之橋禪宗之窟,莊嚴華麗,結構縝密,極天下之大觀,非淺人所能窺萬一。

  但見三伏無暑,四時皆春;閣巒若劍,草淺成茵;水湖鏡清,山光媚人;魚鳥馴伏,花木精神;金碧鏡繡,縱橫雜陳。光怪陸離,其殿堂也;深邃廣敞,其闔閶也環繞曲折,其垣牆也;文石鉛砌,其康莊也;層樓疊閣,其戲場也;輪轉波接,其舟船也;寶塔佛殿,如衆香也;石恫尋丈,如周行也;湖光山色,渾相當也;玉泉香山,其可望也。於以避炎熱、得清涼、覲外使、朝侯王、是乃化工大造。弦穹彼落,策河巔,辟上方,爲之頤養聖德,萬壽無疆者也。是用卑太極,陋未央,駕九成,傲建章,軼漢晉,薄齊梁,湘宮無宋,驪宮無唐,而何誇乎迷樓,遑足諭乎阿房哉!

  慈禧後見園居壯麗,心下自是歡喜,從此大小政務,便都在園中裁奪施行。十月癸未,特降懿旨,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立爲皇后,侍郎長敘之十五歲女他他拉氏,封爲瑾嬪,十三歲女他他拉氏,封爲珍嬪。明年二月,德宗大婚,慈禧後舉行歸政典禮,雍容肅穆,那個排場,那個熱鬧,說出來人也嚇得煞。歸政後,第一樁要政,就是恭上皇太后徽號。欲知德宗親政而後,有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八回 東學党倡亂全羅道 葉志超振旅牙山城

話說慈禧後歸政而後,清閒無事,常駐在頤和園作樂耍子。

  德宗是純孝的人,萬機一切,依舊奏候慈宮懿旨,從不敢獨行獨斷。好在這幾年裏,八方無事,四海升平。雖爲了藏藩哲孟雄的事,跟英國開過交涉;爲了帕米爾的事,跟俄國開過交涉,虧得社稷有靈,不久即和平了結。

  這一年是光緒二十年甲午,自甲申法越之役到今,整整太平了十年,兵器銷爲日月光,好一派聖明景象。這時光恰有一樁天大的吉事,是當朝聖母六旬萬壽。德宗知道慈禧素性喜歡熱鬧的,隨降渝旨,本年十月初十日太后萬壽,援照康熙、乾隆成例,著各省將軍、督、撫、副都、統提、鎮藩臬內,每省各酌派二三員來京慶祝皇太后萬壽,並著於十月初一日以前到京,恭候屆期隨同祝嘏。又傳內務府,叫他帶領匠役,在頤和園裏,打畫圖樣,蓋搭燈棚。並定造各式花燈,都要玲瓏精巧,華麗別致。從大內到頤和園,沿途所經,飭令臣民報效點綴景物,建設經壇,傳僧道唪誦壽生真經。屆時皇帝率同中外臣王,詣萬壽山行慶賀禮。又下恩旨,晉封妃嬪及宗室外藩王公,並加恩中外文武大臣。又命宮裏傳諭各總管執事以及各項雜役、太監、宮娥人等,報明衣服尺寸,叫織造府趕制新衣。種種忙亂,不及盡述。

  不意一到五月,朝鮮地方,竟又掀起非常風浪,日本乘勢進兵,助瀾推波,釀成戰禍,遂把萬壽盛舉,一盆冷水澆的煙消霧散。原來朝鮮國王,是個快活的人,如知耽樂,不解憂患,國政一切,悉任閔泳駿辦理。閔泳駿貪愎怙權,百萬聚斂,官職非賄莫得,差缺非錢不行,以致倉無一米,庫沒一錢,上下交困,寇賊紛起。有識的人,知道朝鮮這個國,早晚總要亡掉。

  駐英、法、德、俄欽使劉瑞芬,致書北洋大臣李伯爺,稱說朝鮮毗連東三省,一有搖動,震撼邊疆。宜乘其內敝,收其全國,改建行省,此系上策;如以久修職貢,不忍刑其土地,則約同英、美、俄列強,公司保護,亦足以保安全。此系次策。李伯爺很韙其議,商之總署。總署各大臣,都是喜歡省事的,自然不肯照行了。

  光緒十五年,朝鮮爲了年荒,禁止米穀出口。日本大起反對,行文照會,稱說元山米商,折本十四萬元,要求賠償。朝鮮人懼怕日本,革掉賣米的官員咸鏡道觀察使趙秉式,應許償還六萬元。日人不肯退讓,磋磨爭論,至三易公使,爭這賠款,挨到光緒十九年,究竟賠掉了十一萬銀元,方才完結。開化黨重要人物金玉均、樸泳孝等都逃在日本,日人竭力保護,朝鮮人奈何他不得,派了李逸植、洪鐘宇分往行刺。鍾宇是洪英植的兒子,痛老子爲玉均煽惑被誅,立志報仇,佯與他交歡。光緒二十年二月,鍾宇偕玉均來遊上海,同寓在東和館,鍾宇就動手把玉均殺斃。華官詰問朝鮮,朝鮮人回稱玉均是叛黨,鍾宇是官員,請領回自辦,華官應允。朝鮮人就把玉均戮屍泄憤,並用鹽漬其首級。一面升抉鍾宇官職,日人大嘩,乃爲玉均發喪。李逸植在日本行刺樸泳孝,沒有刺中,倒被日官捕去治死。

  爲了這兩樁事情,朝鮮人把日本更恨的厲害。於是東學黨徒,遂揭竿而起。東學黨也是朝鮮一種邪教,創始的人是叫崔福成,刺取儒家佛老論說,轉相衍授。在同治四年時光,朝鮮禁止天主教,捕治教徒,並捕東學党喬某戮掉,黨徒勢脈,並不減殺。光緒十九年,党人詣王宮爲喬某訟冤,懇請昭雪,國王不准。黨人懇語愈堅,一時惱動了國王,下令捕治黨魁。黨人憤懣,思亂更急。到本年三月,借著國人怨日的機會,遂在全羅道古阜縣地方豎旗起事,自詡能呼風喚雨,役鬼驅神,從者數萬。揚言斥夷討日,保國忠清,聲勢十萬厲害。國王特派洪啓勳爲招討使,假了中國兩條船,一條是平遠兵艦,一條是蒼龍運船,從仁川渡兵到長山浦,在全州地方連開幾仗,起初是勝仗,後來亂党逃入白山,朝鮮兵追過去,中了伏,殺了幾個大敗,幾乎全軍覆沒。亂党從全羅直犯忠清,朝鮮兵望風奔潰,城池失陷,揚言直搗王京,朝鮮大震,商議求華派兵代剿。

  於是朝鮮王具折告急,一面知照中國駐韓欽使袁公。此時袁公已經升授道職,欽加三品卿銜。接到韓咨文。隨電北洋大臣,請先派一船,載護商勁旅二三百人,到仁川保護商旅。

  當下德宗接到韓王告急本章,聚集軍機各王大臣商議,各王大臣都道:“這件事,還是叫李鴻章斟酌著行罷。”德宗道:“鄰邦告急,救是一定要救的。何況中國兵力,很是雄勁。”

  不多天,李鴻章、定安周曆了旅順等處,校閱過沿海陸軍及各處台塢等工事,復奏都稱技藝純熟,行陣整齊,台塢等工,一律堅固,這會子,正好試一試。只不知先派海軍,或是先派陸軍?”軍機大臣道:“臣等愚見,似應派遣陸軍,朝鮮亂黨,都在陸地上。”德宗回過皇太后,皇太后不說什麽,於是電諭北關大臣李鴻章,著派妥員援韓。李伯爺就劄委直隸提督葉志超,太原鎮總兵聶士成,督率蘆榆防兵東援。葉、聶兩將,不敢怠慢,點齊士馬,星夜兼程,趕向朝鮮而去。

  李伯爺是謹守條約的人,電知駐日欽差汪鳳藻,叫他告知日本外部,因爲朝鮮請兵,中國顧念藩服,不得不派兵代剿亂黨。不意日本外務卿陸奧宗光,復書前來,竟說:“貴國雖指朝鮮爲屬國,朝鮮自己並不承認隸屬中國。朝鮮與敝國立約,劈頭第一號,固表明爲獨立自主之邦也。”汪風藻電奏北京,政府各大臣面面相覷,竟想不出對付的法子。日本外交手段,真也敏捷,一面照復汪使,一面就派大島圭介率兵八百,先入韓京。大隊繼續進發,前後共八千餘人。也叫駐華公使小村壽大郎把出師平亂緣由,照約告知中國。總署大驚,復書日使,我朝撫綏藩服,因其請兵,故命將平其內亂。貴國不必特派重兵,且朝鮮並未向貴國請兵,貴國之兵,亦不必入其內地。小村回書稱:“接本國復電,本國尚未認朝鮮爲中國藩屬。現在遵照日朝兩國濟物浦條約及中日兩國天津條約,派兵至朝鮮。

  兵入朝鮮內地,亦無定限。”瞧他照會,倒很理直氣壯。政府各大臣,竟然奈何他不得。

  卻說駐韓欽差袁公,聞報葉提台軍抵牙山,又聞日船載兵陸續來韓,分由仁川、釜山下岸沿途要害,分佈駐守,知道兩國必不免有衝突的事,隨函告葉志超。外人多謂韓官貪虐,亂黨無罪,請廣行曉諭,示以寬大。只誅巨魁,脅從罔治。庶早日平定,不生他變。葉營依言行事,果然一紙告示,就把東學党驚得四散奔逃,葉軍乘勢克復了全州。袁公照會大島圭介:“韓事漸平,我兵擬即撤歸,以避暑雨。聞貴國遣兵來韓,中國亦將增軍。兩軍雜處,必生嫌隙,倘若宵小伺隙播弄,或西人亦增兵抗衡,以收漁利,不但日危,華韓亦損。宜彼此互撤,以歸平和。”大島口裏雖然允諾,水陸兩軍,依舊增添不已。

  濟遠船管帶方伯謙,駐在仁川,見日軍逐日增多,恐中奸計,移船先去。此時漢城內外,滿屯日兵,仁、漢華商,紛紛逃散,盲人瞎馬,勢已險極。北洋李伯爺偏是老成持重,屢電袁公,要他憑三寸不爛之舌,說退日軍。袁公復電李伯爺,請調南北水師嚴備,簡練陸師聽調,並延駐華各國公使調處。又獻議道:“遣師出疆,軍律爲重。事體得失,釁端息開,皆系乎此。宜先慎擇知兵大員,以爲主帥,水陸均聽節制,免號令分歧,事權不一之弊,並遴派真通戰時公法之員,以備因應。庶免蹉跌致誤,且杜他國插手。”無奈李伯爺執定主見,要據約說退日軍,怕增了兵,適爲日本藉口。不肯聽從袁公計劃,並電戒葉志超,切勿逼近韓京,擅啓釁端。

  此時日本既據入漢城,並在漢江口遍佈水雷,以斷華兵入漢之路。各城門都派了陸軍把守,華人出入,都要檢搜。又在城裏高架大炮,那炮口直對著中國謬差衙門。謠言紛起,旅韓華僑紛紛內渡,勢成騎虎,危險異常。袁公一個兒白乾急,電告李伯爺。李伯爺偏又是愛和平,不忍尋仇棄好,滿想樽俎折沖,銷掉彌天殺運。這就叫宏深慈於不殺,濟大忍于無刑。不意日本人比什麽都要厲害。得著了機會,星馳電逐,一點兒不肯放鬆。懲你和平,懲你忍耐,自會有法子挑逗你開釁。聲言“朝鮮內政不修,民亂不已,約兩國各簡大臣至韓,代爲更革。

  駐日使臣汪鳳藻復書日外部,大致說整頓內治,朝鮮自爲之,中國不願干預;貴國既認朝鮮爲自主之國,尤不應預其內政。

  至彼此撤兵,請稽和約專條照行”等說。日本回書,只說中日兩國,同心預其內治,則朝鮮足以安全。萬不料中國概置不講,而但要我國退兵,英政府善意調停,而中國謬執殊甚。若因此而啓兵端,實惟貴國執其咎。”汪欽差電知北京,北京政府知道他敵強才弱,不能勝任愉快,隨改命北洋大臣李伯爺跟日人磋議。日人索償賠款三百萬,李伯爺是老成持重深謀遠慮的人,以爲就賠他一些銀款,總以不開戰爲上策。怎奈朝裏上下官員,不知事勢,定主張開戰者多。一人倡議,百口附和,李伯爺一個兒,哪里抵擋得祝一日,李伯爺在簽押房看公事,忽想起了一件什麽事,要差個人到上房去。恰好幾個承值管家,都支使了開去,一個也沒在眼前。只得親自起身,經過穿堂,聽得有人在窗外講話,只聽得一句是:“咱們大少爺,做了東洋駙馬,外面都這麽說呢。”李伯爺心裏一跳,站住聽時,只聽一個道:“你這話從哪里聽來的?”一個道:“外面都這麽說,咱們老爺,不肯跟東洋開仗,就爲有這麽一重親情在,不然,早翻臉多時了。”

  一個道:“怪著呢,我也聽得人說,東洋小國,敢向中國索取賠款,明仗著有人幫忙,照你說來,這幫忙的人,就是咱們老爺了。”李伯爺心裏,好生不自在,也沒心緒再去聽他,踱了上房去。暗忖:“謠言這麽厲害,我的前程,倒很危險。現在舉朝都主張開戰,他們把日本太輕看了。殊不知中國的海軍,面子上還不覺著怎麽,實底裏真靠不祝倘然當時不把經費撥去建造頤和園,總也完備點子。偏偏又是太后的事,醇親王作主,誰能阻止他呢?這會子,他老人家伸腳走了,脫下這副煩重擔子,要我一個兒,排好還好,要是不好,我這個人,不要被衆人罵死了嗎?”正在煩悶,外面送進一封電報,忙傳翻譯翻出,是駐韓欽使袁公折來的,只見上面寫著:北洋李伯相鈞鑒:如政府決議開釁,請先調回駐使,某一身報國,無所恇畏。惟懼辱使命,損國威,凱寒上。

  瞧這電報,袁公的急迫,真是刻不待緩。但是李伯爺是人多事忙,瞧畢也就擱過。不多幾天,袁公又來一電,報稱“大島圭介已經率兵入王宮,殺掉韓國衛兵,韓王李熙被擄。推大院君主持國政,韓臣閔泳駿等盡被流諸惡島,事無巨細,悉由日本人專決。韓國已宣稱獨立,不腐爛中國藩屬。”李伯爺見火已燒著眉毛,蛇已遊及屁股,才電令袁公回國。

  此時朝廷已下嚴諭,飭令備戰,派出四支大兵,大同鎮總兵衛汝貴率盛軍十三營,從天津出發;盛京副都統豐伸阿統盛京軍,從奉天出發;提督馬玉昆統毅軍,從旅順出發;高州鎮總兵左寶貴統奉軍,從奉天出發;四支大兵,奉著朝命,祭旗出發,生恐海道梗阻,議由陸路從遼東渡鴨綠江入朝鮮。迂回曲折,日行百里。堂堂之陣,正正之旗,如果能夠有征無戰,值也算得王者之師。

  李伯爺聽得四支大兵,從陸路出發,驚道:“葉、聶兩軍,孤懸在牙山,援軍如此迂緩,哪里接濟得著?”隨調北塘防軍,租了一艘英國商輪,名叫高升號的,裝載著,星夜赴援。又命操江運船,滿載軍械,隨同前進。中國的海軍,自光緒十四年,完全成立,特簡淮軍驍將丁汝昌爲海軍提督。海軍兵弁,大半都是閩人,只統帥丁提台一個兒是淮人。閩籍將弁,不很把他放在眼裏,軍令營規,視同兒戲。左右翼總兵以下,沒一個住在船裏的。每逢北洋封凍,照例改巡南洋,總在香港、上海兩處,賭錢狎妓。這回朝鮮變起,李伯爺飭令濟遠兵艦,率了揚威、平遠兩艦,開往朝鮮彈壓。濟遠管帶方伯謙,雖是海軍人員,一到大洋裏,就要頭暈嘔吐,瞧見日兵大集,嚇得魄散魂飛。乖人不吃眼前虧,開足輪機,沖波突浪的逃回來。李伯爺因念人材難得,學著秦伯用孟明手段,非特不參劾,一聲半句申飭也沒有,反把那幾艘兵船召了回來,好使議和的事情,容易著手。到這會子事情已將決裂,朝鮮海口,都已下了水雷。

  老謀深算,才下劄子,命濟遠、威遠、廣乙三兵艦,連檣駛赴牙山。這日,李伯爺正與幾位幕友,在簽押房裏籌劃防務,外面送進一個警報,是高升號船被日艦魚雷轟沉,操江船也被掠去。

  李伯爺怒道:“日本真也不講理,咱們讓他,他竟一步步占上來。瞧這樣子,是真要跟咱們過不去呢。好在萬國公法,誰先開炮就誰差,恁他恃強,這一個差字終逃不去的。”忙叫幕友擬稿電奏朝廷。電稿擬好,才待拍發,警報又到,卻是濟遠、威遠、廣乙三艦,在豐島西北洋面,碰著了日本船,被日艦開炮轟擊。廣乙受著重傷,拼命逃脫,濟遠跟著奔逃,日艦吉野浪速,緊緊追趕。管帶方伯謙急極智生,向衆人道:“別慌別慌,我有一個退敵妙計。”隨令高扯起白旗來,原舊追趕。伯謙道:“不要緊,我還有一粒救命金丹,再沒有不濟的。”吩咐改樹起日本旗來,瞧日艦時,依然箭一般駛將來。方伯謙智窮力竭,慌做一堆,沒做道理處。正在危急,忽聞本船上天崩地陷似的一聲響,方伯謙嚇極,忙向鐵板最厚處躲避了,流了一褲子的溺。衆人找尋管帶,找了半天才找著,拉他出來,死活不肯,只問衆人道:“本船著了炮子,傷著沒有?”衆人道:“沒有傷,也沒有中過炮子。”方伯謙詫道:“方才響的是什麽。”衆人道:“是本艦水手發的炮。”伯謙驚道:“爲什麽發炮?”衆人道:“日艦追逼不過,炮子夠的著,才發的,現在日艦中了我們炮子,已經退去了。”伯謙方才放心,鼓動輪機,開回中國。電稟李伯爺,只說途遇日艦,開炮轟擊,廣乙大受痍傷,經本艦回炮,將日艦擊退。李伯爺只當是真話,轉電北京,朝廷下詔,與日本宣戰。此時北洋大臣衙門裏,軍書旁午,文報絡繹,李伯爺與幕中朋友,忙到個茶飯無心,坐臥不寧,暫時按下。

  卻說直隸提督葉志超,太原鎮總兵聶士成,軍駐牙山,忽得警報,高升號船被擊沉,操江船被擄。聶士成向志超道:“海道既被梗阻,牙山絕地,勢不能守。全州左江右山,形勢險固,移營那裏,一戰而勝,可以據守待援,就是不勝,也可以繞道而出。”志超聽說有理,才待傳令移營,流星探馬,飛報軍情,說日兵已逼成歡。士成大怒道:“日人如此猖撅,眼睛裏太沒有中國人了。”隨率本部五營,立刻出發,趕向成歡迎敵。葉志超率了本部人馬,自趨向全州去了。

  士成行到成歡,恰好日軍前鋒,整隊而來。士成喝令開槍,頓時炮聲轟天,硝煙蔽日。五營軍士,齊聲呼噪,日兵抵敵不住,紛紛逃遁。聶士成見日兵步武錯亂,傳令追殺。一聲令下,萬衆遵行,電卷風馳,龍驤虎躍,把這小隊日軍,早不知沖到哪里去了。收隊回營,隨著兵弁,到葉軍門那裏報捷。一面設筵慶賀。正在作樂,忽報日軍大隊,離此只五里了。士成傳令站隊,一語未了,日軍火炮,山崩似的轟將來。開花炮彈,好似生著眼珠似的,只向聶軍所駐地方炸將來,物著處火焰沖霄,人著處血肉靡爛。欲知聶士成能否抵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九回 陷平壤左寶貴殉節 戰遼海鄧世昌成仁

話說聶士成打了一個勝仗,開筵慶賀,不防大隊日兵到來,炮火轟天,煙硝蔽日,厲害得要不得。惱得士成性發,傳令站隊出營,開槍迎敵。衆將弁得著此令,鳴起軍號,一隊隊排出營來。一轉眼,馬隊、步隊、槍隊、炮隊,一營營,一隊隊,整整齊齊,嚴嚴肅肅,都已排列成就。炮隊居中,槍隊、步隊,分居左右。一聲令下,炮隊推出車輪大炮,測准了,轟轟轟,不住手的轟放;那槍隊、步隊,靠有大炮掩護,左右包抄,風發潮湧似的沖將去。又派驍將,帶領馬隊,往來策應。戰有半日工夫,軍戲報稱彈藥將盡。士成向前望去,見漫山遍野,都是日軍,估量去,這點子彈藥,未見殺的退,下令前隊作後隊,後隊作前隊,五營軍士,一齊回首,結陣徐徐而退。士成親自殿后,行伍步伐,半點沒有錯亂。恐怕日兵追來,先派八尊大炮,四百名快槍隊,帶足彈藥,埋伏在山坳裏,等候大軍過完,才收軍歸隊。

  回到全州,不意葉志超已經先一日棄城而走。士成歎道:“這麽好的好地方,葉軍門偏又不肯堅守。本部通只五營人馬,如何擋的過日本萬馬千軍?”忽流星探馬,飛報軍情,說衛汝貴、豐伸阿、馬玉昆、左寶貴四支大兵,都在平壤會集,葉軍門也奔了平壤去。士成聞報,傳令本營步馬,齊向平壤迸發,爲了兵單,怕途中撞見日軍,未免要受虧,只揀小路行走。渡過大同江,到平壤,迂回曲折,共走了兩日兩夜。葉志超接著大喜。士成訴說開戰情形,葉志超道:“成歡之捷,我已告北洋。目前目後,總有恩命到來,你老哥不日就要高升了。”士成聽了,倒也落落,並沒半句感恩知己的話。

  當下各營統領,互相拜會,忙亂了好幾日,一日電局送來一封電報,卻是嘉獎的恩命,葉志超拜爲駐韓各路兵馬總統,各路兵馬盡聽節制。聶士成升爲提督,其餘將弁,擢升的共有一百多名。本營軍士,著賞銀二萬兩。各路統帥,各營統領,得著此信,都到志超營中叩賀。志超得意非凡,大排筵席,款待諸將,並傳了兩個班子,演唱封侯拜帥晉爵加官等吉慶戲兒。

  大營裏挂燈結彩,葉營各兵弁,一個精神煥發,高興異常,熱鬧繁華,筆難盡述。

  次日,葉營中豎起一面三軍司命大旗,傳出大令,劃分泛地,派左寶貴、豐伸阿守城北一帶;衛汝貴守城南一帶;馬玉昆守城東大同江東岸一帶。又派左營分統聶桂林策應東、南兩面,因爲東南隅適當敵沖,防守格外鄭重。志超自己鎮守城西,把一萬四千大軍,盡聚在平壤一個城子裏,深溝高壘,以逸待勞。這便是葉總統的無上妙計。朝鮮百姓,素來親附中國,聞說大兵到此,快活得什麽相似,獻酒漿,獻牛羊,獻米麥,絡繹不絕。誰料天朝大兵必是高不過,眼孔是大不過,這些東西,哪里值得他一視。分隊四出,姦淫韓民的妻女,搶奪韓民的財物,還把年強力壯的人,擄到營中,充當雜役。經此大施德澤,三韓士民,自然感激涕零。各軍統帥,各營統領,無計消遣,輪流著做東,今兒你請我,明兒我請你,醉中日月,鬧裏乾坤,過得比衆逍遙自在。

  一夕,盛軍奉令出哨,那統領官才從席上回來,喝得已經差不多了,醉眼迷蒙的坐在馬上,懲著馬走去,東西南北都不管,兵從將令,衆兵士只得跟隨行走。巡了一程,衆人忽地發起喊來,那統領喝問:“做什麽?”衆兵都道:“前面敵軍來了。”統領放開醉眼,果然一段火光,勢若長蛇,飛一般的來,大喊道:“了不得,兄弟們開槍。”一排槍轟然開出,那邊回槍也就來了。這時光兩軍槍子,此往彼來,蚩蚩蚩,來如雨點,去似蝗飛,直戰了一夜。天明收隊,才知彼此都誤會了。這裏是盛軍,那邊是毅軍,白費了無數彈藥,傷了無數軍士。

  一日,軍探報稱,大同江那岸,有日軍小隊在那兒偵探。

  馬玉昆立派裨將吳德炎統馬隊五百去迎戰。只半日工夫,吳德炎回營繳令,日軍小隊盡數殘除。葉志超聞了,少不得揚厲鋪張,到北洋大臣那裏報捷。

  八月十五這日,各統將正擬置酒高會,慶賞中秋,忽流星探馬報稱日軍大隊,已抵城北。玄武門山對過的那座山嶺,已被日軍占去,山頂上高扯著太陽旗號。葉志超驚道:“日軍這麽迅捷,是從天上飛來的嗎?”道言未了,軍報又到,說日兵共分四大支:一支由王京西北而抵平壤東南,這一支是從大路來的;一支由王京西北到黃州,渡過大同江,分道至江西甑山,謀襲平壤的西南隅;一支由王京東北,至江東縣渡過大同江,謀襲平壤的北面;一支由其本國航海從元山登岸,謀截平壤西北大道,斷絕我軍歸路。這四支日軍,約定十六日,都在平壤會集。葉志超嚇得面無人色,隨道:“三十六著,走爲上著,趁日軍大隊沒有到齊,我要走回本國去了。”營並進報高州總兵左寶貴求見。志超皺眉道:“見我有什麽事?”一時接進,寶貴道:“日軍來勢很不弱,統帥可有對付的妙策?”志超道:“對付的法兒還沒有想到,老哥問到這一層,奇謀秘策,想早安排多時了。”左寶貴道:“寶貴是呆笨人,日軍到此,只有死命抵拒。敝軍守在玄武門,誰要逃走,我就開炮打誰,統帥瞧我這計劃,差了沒有?”葉志超被大喝一驚,暗忖:“我才要走呢,你這計劃,不是算計日本人,明明算計我一個兒了,”心裏雖然這麽想,嘴裏到底不便說什麽,隨敷衍了他幾句。

  寶貴回營,就出貼告示,駐平人馬,不問何軍何營,倘然北行圖遁,本軍立刻開炮轟擊。各營軍弁,瞧見這一道告示,無不駭然。寶貴笑問心腹道:“我這一道告示,就防統帥一個兒。這裏各將弁,只統帥的逃計早決。”一語未了,忽聞炮聲隆隆,軍弁飛報,日軍到了大同江東岸,馬提台督著部下,跟他們開仗了。寶貴道:“日軍分四路殺來,咱們這裏,倒也不可鬆懈。”

  這時光,流星探馬,絡繹不絕,槍聲炮聲,忽高忽低,砰訇不已。忽報日軍大隊撲來了,寶貴登城一見,見旭日旗隨風飄蕩,大隊日軍,蟻陣似的湧將來。寶貴喝令開炮,轟然一炮,頓時轟成一條血線。不意日本人比什麽都厲害,再也不怕死,隨缺隨補。回上來的槍彈炮子,比打出去的,還要豎急猛烈。

  一轉眼,城裏早起了三五處火。惱得寶貴眼中出火,口內生煙,手執快刀,不住的往來督察,見有懈怠的軍弁,立即飛刀砍掉,軍士無不感奮。戰了大半天,軍弁報炮彈已盡,槍子每人只有三十枚了。寶貴道:“哪怕它一枚呢,我今兒除萬方休!”隨令軍士開槍轟擊。忽一個炮子,轟的飛來,打中寶貴肩膀,忍了痛兀在那裏指揮。第二個炮子又到,中在腿骨上,站腳不住,從城上直跌倒地下,還向衆人道:“放膽開槍,放膽開槍!”

  一時鮮血直湧,暈了過去,不知人事。日將揮兵大進,寶貴部下見沒了主將,頓時大亂,奪路奔逃。人踐人,馬踏馬,不知傷亡了幾多士馬。一轉眼玄武門城上,就高豎起日本國旗來,日軍大隊,排齊行伍,入了玄武門。

  警信報入平壤,葉志超道:“虧得我沒有出戰,不然,這一條老命,早沒有了。”忽一個軍弁匆匆奔入道:“馬提台戰的吃不住了,請統帥快快發兵去救。”志超道:“救他也非上策,現在這麽樣吧。傳我大令,叫他趕速退兵,退了兵,我自有萬全良策。”軍弁傳令去訖。一會子,就聽得角聲嗚嗚,馬營兵隊盡數退進城來。馬玉昆謁見總統,問道:“統帥叫我退兵,有甚妙用?”葉志超道:“日兵來勢,洶湧異常,跟他戰,萬萬戰他不得。”馬玉昆道:“不戰怎麽樣呢?”志超道:“我另有一條萬全之策,古人說的好,‘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。’咱們的弊病,咱們自己還不知道。現在要圖萬全,還是趕快豎起白旗來。”馬玉昆驚道:“扯白旗,不是就投降了嗎?”

  葉志超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降一會兒也不要緊。”馬玉昆道:“堂堂天朝大將,碰著日本國兵馬,還不敢開一仗,天朝的體面,不就丟盡了嗎?別說對不起皇上,對不起國家,就對著朝鮮人,未免也自己慚愧呢。”葉志超聽了,並無話說。只傳令四城,高扯白旗,以救一城百姓性命。馬玉昆痛哭而出。

  此時平壤城上,白旗飄揚,軍聲寂寂,士氣奄奄。各營將弁,一個個垂頭喪氣,說不盡悲慘,描不完的淒淒。只有大同鎮總兵衛汝貴,趾高氣揚,依然萬分高興,好似打了勝仗似的。

  你道爲何?原來衛鎮台的夫人,異常賢慧,見鎮台奉旨出兵,就寫了一封家信到營裏,大致說是君起家戎行,致位統帥,家既饒於資財,宜自頤養,且春秋高,萬望善自爲計,勿當前敵。

  衛鎮台依照夫人的話,碰到敵軍,總想出法子來避掉不戰。現在身處危城,四面都是敵軍,正在沒法擺佈,恰好知趣的統帥,行了這救命的奇策,哪有不歡喜之理?當下志超扯了白旗,日軍瞧見,果然止炮停槍,不來攻撲,特派一員幹將,來營商議受降條件。葉志超要求率兵回國,日將不肯答應。志超沒法,只得趁放率領諸將,棄城北走。不意這一著棋子,早被日人算定,卻在山隘裏,伏下精兵,等候華軍行近,號槍一舉,槍炮齊轟,槍彈炮子,猛過雹粒,密若飛蝗。志超心慌意急,衆兵弁要迴旋奔走,路狹人稠,哪里迴旋得轉?人馬枕藉,傷掉無數生命。葉志超等一衆統將,虧得拼命奔逃,逃出了山隘,計點人馬,喪去了三千名左右。所有軍儲器械,公牘密電,悉數棄掉,沒有帶得。

  葉志超率著萬餘殘軍,行抵安州。忽報朝旨已派四川提督宋慶營領毅軍,從旅順出發;提督劉盛休率領銘軍,從大連灣出發;將軍依克唐阿,率領鎮邊軍,從黑虎江出發,三路大兵,約定了都在九連城會集。志超道:“這三路大兵,早十天出發就好了。”聶士成道:“安州山川險峻,可以固守。咱們不如守在這裏,等候援兵到了,再圖進龋”志超不聽,率領殘卒,忘命奔逃,三日兩夜,共走了五百多裏路,渡過鴨綠江,到了中國地界,才放了心。

  此時宋慶等三統帥,都在九連城駐紮。那九連城與朝鮮義州,只隔得鴨綠江,一依帶水,由朝鮮渡江,第一座城池,就是九連城。葉志超入了國界,聽說宋帥都在那裏,便也趕向九連城來。宋慶接著,問起情形,驚道:“老帥肯堅守五六天,咱們也趕到了。”志超無言可對。安下營寨,點過人馬,少不得拜折北京,自請議罪。朝旨下來,葉志超革職,衛汝貴拿問,又下旨命宋慶爲諸軍總統。旨意頒到,興頭的興頭,喪氣的喪氣,各路統將,見宋慶差不多的行輩,差不多的勳績,驟膺恩命,超爲統帥,未免都有點子不悅。

  這日,衆將都在帳下竊議道:“咱們都別響,且看老宋拿什麽本領去打東洋。好在這一件事,監是他做總統的,一個兒干系。”忽流星探馬,飛報禍事,報稱海軍提督丁汝昌,督率海軍,在大東溝外海面,與日本兵船開了一仗子,丁提台打了個大敗仗。

  原來自方伯謙逃回之後,朝鮮海面已沒有中國一艘兵船。

  縱模往返,都是日本兵船,湖南巡撫吳大澄聞而大憤,慷慨上書,自請趕赴前敵。朝命到威海衛察看炮臺,又命商輪五艘載運銘軍十二營,赴平壤,著丁汝昌率領海軍全隊十二艘翼護。

  八月十七日,行抵大東溝,陸軍登岸之後,海軍鳴笛展輪,就想回到旅順來。不意日本海軍全隊,突浪沖波,恰在那裏巡哨,兩軍竟然會見了。日艦上懸旗開炮,大有欲戰之勢,丁汝昌被逼不過,只得發號施令,把全隊十二艦,排列成陣:鎮遠、定遠兩鐵甲艦爲第一隊;致遠、靖遠爲第二隊;經遠、來遠爲第三隊;濟遠、廣遠爲第四隊;超勇、揚威爲第五隊;平遠、廣遠開戰後才到,遂把他作爲遊翼之師。丁汝昌坐在定遠大戰艦上,指揮全軍,定遠就爲全軍主艦。日本兵船十二艘,海軍中將伊東佑亨爲主帥。海裏頭開戰,全恃大炮魚雷做輸贏。炮彈著處,烈焰烘騰;魚雷炸時,浪激成山。這時光,遼海裏千雷萬霆,一齊轟發,煙硝如霧,迷漫得莫可辨認。一時超勇著了敵彈,火焰沖霄,莫可救治,支援不到一時,沉下了水去。艦隊見超勇沉沒,陣勢漸漸亂起來。定遠艦發出一大炮,擊中了日艦西京丸,也頓時沉掉了。

  卻說致遠艦管帶鄧世昌,是廣東人。海軍大半都是福建人,中國人省界的見解,差不多是國界。鄧管帶平日,不知受過同儕幾多奚落,幾多輕視。這會子,大思發奮爲雄,吐一吐不平之氣。連放大炮,連發魚雷,戰得異常盡力。假使致遠酣戰,各艦並力齊心,日本這點子海軍,總也難操必勝。無奈各艦管帶心裏,橫著一個省見的念頭,宛如鉅鹿諸侯,一個個旁觀袖手,恁鄧世昌六臂三頭,終難敵千軍萬馬。日艦吉野、浪速雙戰致遠,一時藥艙中稟稱彈藥雙盡。鄧世昌慨道:“今日今時,是世昌盡命報國之秋,日艦吉野,是彼陣的中堅,拼掉了他,吾軍也好少去一個勁敵!”喝令司機人,開足快車,盡力撞去。

  日本人比什麽都厲害,見致遠艦機聲如雷,舟行如電,知道它是拼命,忙著駛避,一邊駛避,一邊發射魚雷。眼快手快,一個魚雷,中在致遠船身上,頓時汽鍋碎裂,漸漸沉下海去。不意鄧管帶死不放鬆,沉到水平線下,還轟然發出一個大炮來。

  日本聞著這一炮,唬得都呆了半邊,相謂道:“中國海軍各將,都如鄧世昌這麽,咱們如何會勝呢?”濟遠管帶方伯謙,目睹致遠沒沉。暗忖:拼命轟擊,無補時局,還是留著有用之身,爲後來地步吧。隨命開足快車,向口內逃去。欲知濟遠逃脫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